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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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恒本已走進了辦公室,聽得人聲喧嚷,他倚窗而望,立即發現了煙囪上的人。他心頭一抖,隨著辦公室的人一起跑了出去。行到近前,認出那是吳松傑,丁子恒不覺有魂飛魄散之感。他知道吳松傑離婚了,知道他的孩子與他斷絕了關係,知道吳松傑什麼也沒拿,隻身離開了他的家,也知道吳松傑割腕自殺未遂,更知道因為他的遺書他被再次關進了地下室,還知道他在遺書中說:「我已不覺自己仍然是人,我已經失去了人的尊嚴。我的痛苦無詞語可形容,無言語可表達。我活著比死還要痛苦,既然如此,就讓我去死吧,那將是我生命的一次解放。我對得起所有的人,只是對不起生養我的父母。我與他們割斷所有的恩情,留在祖國。我的兒子們用同樣的方式懲罰了我。我對父母所欠的一切,只有來世相報。」這是許多批判吳松傑的大字報中都引用過的一段,丁子恒從中看到了吳松傑滴血的心。此刻的丁子恒,滿身心都是對吳松傑的同情。他在心裡急切地呼喊著:不要啊,不要跳! 謝森寶叫了水電組兩個工人往煙囪上爬。吳松傑低頭看了一下,面無表情的臉上浮出幾絲冷笑。丁子恒脫口而出:「不要上人,他會往下跳的!」 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他卻聽到另外的聲音在大聲說:「他這樣做,豈不是在威脅文化大革命嗎?走資派如果都這樣,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怎麼進行?」這一口濃重的沔陽腔,丁子恒聽出那是何民友在說話。 吳松傑的臉上,仍然是冷冷的表情。 拿著繩子奮力往煙囪上爬去的工人,已經爬了一半。吳松傑此刻已經不朝下望了,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天空,似在看雲,又似在想。煙囪下的人聲慢慢靜了下來,仿佛在看工人往上爬,又仿佛在待等吳松傑的最後一躍。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兩個工人一前一後,爬過了大半,距吳松傑只有幾米遠。只聽他們中的一人對吳松傑說:「吳工,下來吧,有什麼事下來再說。」另一人亦說:「是呀,吳工,誰沒個難處呀,過一陣就好了。」 吳松傑沒有理他們,甚至連看一眼都沒有。他一直仰頭望天,望著望著,他突然身體一歪,雙手一松,栽了下來。 煙囪下幾百人同時發出驚呼之聲。吳松傑朝著沒有站人的煤堆方向落下。只幾秒鐘,甚至更短一點,「砰」的一聲巨響,在煤堆那邊響起,烏黑的煤灰蓬了起來,紛紛揚揚,有一些血隨之濺起,又散落在四周。 巨響過後是一片寂靜。丁子恒驚叫過後,幾乎呆掉。然後他看到了混雜在煤灰中的血,他能感覺得到鮮血四濺的情景,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血也在此時四濺而出。吳松傑跳下的弧線有如一根細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無法呼吸無法吐氣無法說話無法求救。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也隨聲而碎,他感覺自己的一身筋骨已無法支撐自己的軀體,他感覺自己的軀體只剩下一個裝著行屍走肉的空殼,他感覺自己漸漸地恍惚。最後,他暈倒在自己倚靠著的那棵樹下。他在倒下時發現這是一棵銀杏樹,這棵銀杏樹葉已落盡,只剩下光光的軀幹。他記得這是一種十分古老的樹。 這天晚上,大雪紛揚而至。 清早的大地,一片純淨而美麗的白色。煙囪下的煤堆已成了一座潔白小坡,吳松傑砸下時濺得滿地的鮮血和碎散的骨肉,已被白雪覆蓋。煙囪下靜靜的,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個生命在這裡劃了一道驚人的弧線,然後永遠消失了。白雪在掩蓋它的痕跡時,也掩蓋了人們的記憶。 幾天後,丁子恒走過這裡。他的手足發涼。雪地已經泥濘,新的雪片又以它輕盈的姿態一片一片地將泥濘再次覆蓋。一層一層的覆蓋之後,壓在最下面的就成了歷史。人們的目光總是落在白雪的上面,根本無法看清歷史究竟是什麼,也根本無從瞭解歷史曾經有著怎樣的過程。那煙囪下的人們和那對絕望者的訓斥之聲,那一道跳躍的弧線和那仰望天空的神情,甚至那絕望者臉上浮現出的幾絲冷笑幾絲哀容,都隨雲而散,隨風而逝,隨雪水而遁入土中,隨忘卻而埋進塵埃。草一樣的生命,蟲一樣的生命,煙灰一樣的生命,滴水一樣的生命,你的存在無人注視,你的消亡無人理睬。你默然存活於世;你努力,你奮鬥,你毅然決然,你痛苦掙扎。你甚至渴望自己渺小,渴望自己平凡,渴望自己無足輕重,渴望自己不足掛齒。因為懼怕那些你永遠弄不清楚的概念和術語,因為懼怕無數的討論發言、批判檢討、剖析靈魂、表白立場、思想彙報、學習心得、交待材料、意見書、大字報、報告會、講用會,因為對政治一無所知,你只想做一個簡單的人,簡單到只有自己把自己當做生命,而請所有的別人都只把你當做一個工具——並且是一個單純的工具。然而連這樣的微小的目標你都無法達到,迎面向你走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羞辱和全體親人的背叛。在所有人的眼光裡,你只有弓下身低下頭,承認自己連狗都不如。 工具原本已無生命,人若如狗般苟活,與死又有什麼兩樣? 丁子恒知道吳松傑是痛徹骨髓了。痛得他無力承受,便有了那縱身的一躍。那一躍,他把自己完成了,卻讓尚且活著的丁子恒們,感覺自己已經死去。一個不知為何而活、也不知自己會活成怎樣的人,一個每日裡心下茫然著來來去去的人,一個沒有靈魂、沒有自己的思想的人,一個沒有言論自由、甚至沒有了表達自己欲望的欲望的人,與行屍走肉何異?如此這般,他們又怎能比得上遠遁而去的吳松傑?怎能如他一般在無影無蹤中自由穿行? 雪一直下個不停。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吳松傑的痕跡,可在丁子恒眼裡,吳松傑無處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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