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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他的發言一結束,便有人笑:丁工一講政治,就找不到詞,一講生產,話就多了起來。再貼他一千張大字報,他也還是這樣。這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丁子恒一時有些惶恐,可環視了一下笑他的人,發現這些笑聲並無特別的惡意,方將一塊石頭從喉頭放到心底。

  烏江渡的總佈置平面圖是丁子恒的主要工作,丁子恒把自己埋進了烏江渡的資料堆裡。雖然他緊張的心情並未鬆弛,但他在做這些事情時,總還能暫時忘卻其它,總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一份淡淡的愉悅。他先貼好1:5000的烏江渡地形圖,又找來1:2000的烏江渡地形圖,將之曬成四份。他反復研究烏江渡的佈置,覺得這裡地形複雜,高差大,地位窄,佈置起來實在很困難。就算充分利用廢渣造灘,仍然難以拉開場地。因為這些難度,工作量陡然加大。關於附屬企業占地面積,關於鋼管安裝場地的位置,關於倉庫區的平整工作量,關於右岸橋頭平整高度,關於車站附近的填方,關於汽車基地前方倉庫,關於運輸的費用,關於公路貨流,關於運輸強度,關於土石平衡,如此如此,大量的工作必然耗用大量的時間。而所有的工作,必須在無數的生產會議開過,大家意見達到統一的情況下,方能一一開始。然而,整個的生產秩序已經被打亂,人們已無心坐在桌前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各種會議接踵而至,沒有會議的時候,大家又必須進行許多問題的學習和討論,然後還要去看日新月異的大字報。各兵團人馬除了一個接一個地舉行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和四處揪鬥人以外,還安排有兵團自己的系列活動。如此一來,生產會議總難召開。丁子恒心中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無奈中,他只得去找每一個相關的幹部,找室主任,找書記,找革命委員會委員,找工會組長,找施工室每一個兵團的負責人。他跟所有人都說,烏江渡的工程時間很緊,工作量非常大,這個工程並不是設計總院單方面的問題,還牽涉到四川省。毛主席說要「抓革命,促生產」,毛主席還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們必須每天抽出最少半天時間來完成生產任務。每一個聽他說這些的人都不耐煩,生產任務對他們來說顯然沒有意義,眼下革命才是最要緊的。再說比起生產的辛苦,革命也要有趣得多。丁子恒面對一個個不置可否的回答,顯得有些尷尬。最後還是尚未徹底打倒的室主任說話了。室主任說:「丁工你就做你的去吧,有人批評你,再說。」

  丁子恒聽得此話,如蒙大赦,此後他便每天上午坐在桌前計算或繪圖。開始他還有些忐忑不安,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竟然什麼事也沒有。他這才意識到,對於他這樣的小人物,倘若他自己無意鬧革命,革命也未見得非要找到他們上來。他為自己無意間發現一片天地而欣喜若狂。

  這天下午,學習《紅旗》雜誌第十五期社論。學習中,分別屬￿兩個兵團的人爭執起來,爭執尚在高潮之中,突然外面人聲喧嘩。有人高聲說:「林正鋒昨天晚上被人綁架走了,現在下落不明。」

  這個驚人的消息令滿屋爭吵戛然而止。丁子恒正心不在焉地聽他們吵來吵去,聞得這聲喊叫,驚愕半天,然後是木然。許久,一種莫名的淒涼由心底升起。想到人生在世,命運竟如此變幻莫測,忽而滄海,忽而桑田。就算人有鐵腕,也無法把持得住。林院長已是通天人物,卻也無法保住自己。他革命革了一輩子,可是人們一旦要革他的命,立刻就可以把他革得去向不知。就算以後有了下落,不也如同砧上之肉,任人割宰嗎?一個人活在世上,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這樣的革命就是最好的嗎?革命的目的,是要保住江山不變顏色,可是一個江山,什麼樣的顏色才是最好的顏色呢?紅色江山是否意味著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一個人連自己是不是好人都不知道,他又怎能明白自己是否忠於無產階級專政呢?無產階級專政是否需要那麼多的兵團,各行其是,而把生產停頓下來呢?工廠停工了,大壩工程下馬了,農民不種田了,是不是江山就紅透了?那是一種什麼紅?是人血染的紅色嗎?丁子恒思緒散漫,想到此時,他被自己所想的嚇了一跳。他的心怦怦地跳著,有一種作賊心虛的感覺。好在這一切思緒,都被封閉在腦海中,無人知曉。丁子恒告誡自己,以後連這種胡思亂想都最好都不要再有,萬一不慎,流露于言行,那連地下室都沒得坐,定然要掉腦袋。

  仿佛自這天起,丁子恒工作的速度就慢了下來。雖然他每天上午仍然雷打不動地坐在桌前計算,但他覺得自己做這些事情已經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自己。自己的內心很空,很虛,很茫然,很混亂,烏江渡的工作是他生命中惟一的寄託。他做這些事,就仿佛一個溺水之人緊緊地抓著一根小小的木頭漂流在茫茫的大海上,這根細木或能令他在波浪中起起伏伏,渡水抵岸。又仿佛一個深夜的迷路者看見了一線曙光,這一線曙光一頭牽著太陽,另一頭拉扯著他的生命,讓他不致被暗夜吞沒。

  寒冷的冬天就在有人興高采烈有人垂頭喪氣有人迷亂茫然有人惶惶不安中大踏步深入。天色也越發陰冷,冷得讓人覺得是不是兩個嚴寒疊在了一起。

  這天上午是援越抗美遊行活動。遊行進行了三個小時,長江流域規劃總院出動了許多人。他們舉著旗幟從機關出來,一直走到中山公園。行在路上,各兵團之間,一邊為各自的觀點爭吵不休,一邊罵美帝國主義。丁子恒幾乎分不清那罵聲到底是針對美帝還是針對觀點不同者。其它單位的遊行隊伍也從一條條小路匯合到解放大道上,每逢兩支遊行隊伍相遇時,大家便一起高呼口號「打倒美帝國主義!」「堅決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國鬥爭!」情緒十分熱烈。這時還常常會有人領著頭唱起歌:「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歷史規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國主義必然滅亡,全世界人民一定勝利!全世界人民一定勝利!」歌聲往往由幾個人開始,然後不斷有人加入,漸漸地變成巨大的聲音,那聲音使人產生的幻覺,仿佛憑此呼嘯之歌便足以將美帝國主義埋葬。

  在群情激昂的氣氛中,遊行結束,回到總院。一進大門,隊伍開始散亂,人們各自找捷徑回自己的辦公室,亦有人留在大字報欄前觀看新貼出的大字報。更多的人則是直接往食堂而去,因為距午餐的時間已沒多久。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出了驚呼:「哎呀!煙囪上有人!」這呼叫有如驚雷貼著頭皮炸開,人們幾乎同時朝煙囪上望去。

  眾多的聲音叫著:「是誰呀?是誰呀?」

  有人認出了煙囪上的人,大聲喊著:「是吳松傑!」

  人們紛紛跑到煙囪下面,瞬間,煙囪下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人。尚未被揪出來的院政治部主任謝森寶聞訊而至,革命委員會的領導成員王志福也到了。人聲嘈雜中,誰也拿不出個主意。

  謝森寶說:「趕緊通知他的家屬來。」

  有知情者說:「他老婆已經同他離婚了。」

  謝森寶說:「他家還有什麼人嗎?」

  知情者說:「他有兩個兒子,都申明同他斷絕父子關係。」

  謝森寶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王志福的喊話所打斷。王志福說:「吳松傑,你趕緊下來,不要走絕路!自絕于党自絕於人民,你更沒有好下場!」

  許多人也在喊:「下來吧!下來吧!」

  煙囪上的吳松傑一聲不吭,像他平常一樣表情淡然。無論人們如何喊叫,仿佛都與他無關。他時而望著地下,時而又把目光投向天空。天色陰暗,空氣也是灰濛濛的。雲層深濃,仿佛有雨雪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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