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袁繼輝說:「你如果說話等於沒說,那就請你不要說話。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對一切反動分子牛鬼蛇神我們都不能留情。你住在她的隔壁,你不僅不能幫她說話,而且要與她劃清界線,隨時向黨彙報她的反動行為。」

  宗梅生這才發現他不僅制止不了這些紅衛兵,而且還被他們教訓著,當即一口氣就堵在胸口。羅彩秀聞聲而出,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回房間。羅彩秀髮現有幾個紅衛兵狠狠地盯著她,嚇得她忙不迭地關上房門,一個勁地替宗梅生撫胸順氣,自己也長籲著氣強令自己平靜。

  金媽媽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她顫顫抖抖地收拾著紅衛兵翻騰過的東西,一邊機械地拍打著上面的灰塵,一邊膽怯地觀察紅衛兵的眼色。

  這次紅衛兵最輝煌的戰果是搜出十六隻內畫的鼻煙壺。十六隻鼻煙壺全是淡綠色的和田玉所制,其中有十二個畫的是金陵十二釵,另四個卻是春宮圖案,畫的是赤身的男女正以不同的姿勢性交。紅衛兵們以驚異的神情傳看著,看完便彼此議論,最後將十六隻鼻煙壺歸到袁繼輝手上。

  袁繼輝卻沒有看,他以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將這十六隻玉壺裝在一個布袋裡,拎起來說:「這樣的封資修的東西,又噁心又下流,你們還當個寶貝似的收藏著,是什麼用意?」

  金媽媽怯聲道:「沒有用意,是祖上傳下來的。我就一直留著,當做紀念。」

  袁繼輝說:「你紀念的是什麼?你這樣的反動祖宗也配紀念?中國有那麼多無產階級革命內容值得紀念,你倒不紀念,你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上?」

  金媽媽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紅衛兵把這十六隻鼻煙壺拿走。

  下午金顯成下班回家時,家裡還沒有完全收拾好。金媽媽一見金顯成就哭了起來。金顯成問清原委,氣得發抖,欲去派出所報案,卻叫回家來的兒子攔住。兒子說現在全國的紅衛兵都在到處抄家,千萬別去惹他們。金顯成想想也無可奈何。

  烏泥湖的頭一場抄家,不僅嘟嘟沒有看到,連天天在宿舍包打聽似的找熱鬧看的三毛,也沒能看到。這天他恰恰到簡易宿舍的露天乒乓球台跟人挑戰打乒乓球去了,待他回來時,這場好戲已經收場。晚飯時他把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在飯桌上講述,丁子恒大驚。當晚便與雯穎商量,要把家裡有可能會被當做四舊的東西全部毀掉。雯穎說二毛就要回來了,讓二毛回來銷毀好了。

  第二天,烏泥湖就有了第二場抄家。這次是戊字樓上嚴唯正的家。紅衛兵氣勢洶洶地到來時,三毛和嘟嘟恰在嚴家與嚴家老五嚴曉文老六嚴曉琰一起打牌。嘟嘟從未見過這種陣勢,嚇得扯往三毛的衣服直往他身後躲。

  搜查嚴唯正家的是另一撥紅衛兵。他們是嚴唯正的女兒嚴曉玨在古德寺中學的同學,有幾個人嚴曉文和嚴曉琰還都認識。嚴曉琰傻乎乎地上前問道:「你不是陳鐵強哥哥嗎?你怎麼來抄我家呢?」那個叫陳鐵強的紅衛兵說:「這是我們紅衛兵總部的命令。」嚴曉琰又指著另外一個紅衛兵說:「胡克克大哥,你還教過我畫畫的,你怎麼也來抄我家?」胡克克沒有陳鐵強客氣,硬邦邦地說:「不是告訴你了嗎?這是紅衛兵總部的命令。你家成分是地主,不抄你家抄誰家呢?」

  三毛驚奇道:「嚴曉文,你家原來是地主呀!」

  嚴曉文一下子愧疚得說不出話來。他低下頭,畏畏縮縮地進了廁所,並且鎖上了門,再也不肯出來。他是嚴家四個男孩中最小的一個,三個哥哥與他年齡相差很多,瞧他不起,自顧自玩,他的玩伴便只好是姐姐和妹妹。奶奶愛長孫,爹媽喜歡小女兒,他被吊在中間,沒著沒落,除了三姑偶然會問及他外,幾乎就沒什麼人過問他,而他的心事也無處去說。漸漸地,他的性格便顯得十分內向。

  來嚴曉文家抄家完全是嚴家老四嚴曉玨惹出的一場禍。正讀初三的嚴曉玨生得嬌小苗條,父母生了三個兒子之後,才有了她這個女兒。雖說後來又添了一弟一妹,可她自小被父母和奶奶姑姑嬌慣得什麼事也不會做,一隻蚊子飛過來都要發出驚叫。上中學後在班上也都是以膽小嬌氣而出名。學校組織下鄉勞動一星期,幫助農民插秧。嚴曉玨因怕螞蟥,不敢下水田,便謊稱來例假肚子疼,請了三天假。不料被同班女生揭發出來,這下子便犯了眾怒。誰不是人?誰不怕螞蟥?可革命需要下水田,誰又沒有爭著下?偏你嚴曉玨就可以用撒謊的方式逃脫這個革命任務?班上紅衛兵以怒不可遏的態度開會批判嚴曉玨的資產階級小姐作風。在批判的過程中,嚴曉玨的家底被陸續揭露出來:她爺爺是殺害共產黨人的兇手,已被新中國政府鎮壓;她爸爸是反動學術權威,臭知識分子;她奶奶這個地主婆仍然住在她家裡,被養得白白胖胖,有人供養有人侍候。紅衛兵們被激怒了,於是一夥人殺到嚴家。

  戊字樓前後的人們聞訊都上樓來圍觀。幸而嚴老太長期住在女兒嚴三姑處,不在家裡。嚴唯正的太太蔣秀清從來沒有面對過如此事情,緊張慌亂得很,腦子也仿佛在瞬間遲鈍,總不能很及時地配合紅衛兵。紅衛兵每問一聲,她都要想半天才能回答出來,結果便被紅衛兵厲聲地呵斥來呵斥去。蔣文清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當眾丟臉,忍不住當場流下了眼淚。

  嚴曉琰一看媽媽哭了,一下子跳了起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鬧著,哭叫著,撕扯著,對著紅衛兵拳打腳踢,且把他們拼命地往外拖。幾個紅衛兵上來想把她架走都架不動,只得把她按在地上。嚴曉琰的大聲哭喊,令觀看的人群起了騷動,不知是誰喊了起來:「紅衛兵打嚴媽媽了!」「紅衛兵想要強姦嚴曉琰!」這陣騷亂信息傳得很快,連簡易宿舍都有人跑過來觀看。抄家的紅衛兵陣腳有些亂了,眼見得圍觀人們越來越多,幾個紅衛兵把頭湊在一起低語了一陣,便宣佈抄家結束。同時宣佈:老地主婆必須在三日內回到這裡,否則,他們將去她女兒家把她抓回來。

  這次抄家原本有幾件東西屬￿「四舊」應當拿走,尤其是嚴老太在家時每天要拂拭的白瓷觀音。就連蔣文清和嚴曉琰都巴不得紅衛兵把這個帶走,可是紅衛兵們倉惶撤離,竟沒有人顧得上拿。

  紅衛兵走後,嚴曉琰一抹眼淚對嘟嘟和三毛說:「你看他們這些紅衛兵好笨囉,連我奶奶的觀音是四舊都不曉得。」嚴曉琰說著拿起那尊觀音往地上一砸,只聽得「嘩啦」一聲,觀音便碎成無數瓷片。嚴曉琰轉過臉對蔣文清說:「媽,就跟奶奶說觀音是紅衛兵砸的。」

  嘟嘟和三毛在一邊都看呆了,而嚴曉文此刻才從廁所裡慢慢騰騰地出來。

  蔣文清罵他道:「看你有什麼用,家裡有事就往廁所躲,還不如妹妹。」

  嚴曉文沮喪道:「我完了,我們家是地主。我肯定這輩子都當不成紅衛兵了。」

  嚴唯正請了三天假,把嚴老太從嚴三姑家接了回來。可是他不敢去上班,他不知道紅衛兵來後會把他的母親怎麼樣。嚴老太已是風燭殘年之人,任何一點折磨都會令她一命嗚呼。僅一個觀音被砸了,嚴老太便已經呼天搶地了一夜。嚴唯正憂心忡忡,不知道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

  三天過去了,紅衛兵竟投有來。及至第四天晚上,紅衛兵方到,來者竟有一百多人,陣勢比抄家時大得多,嚴家人全都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值夏夜,人們均在屋外乘涼,眼見黑鴉鴉來了這麼多人,都圍上去觀看。

  這一次紅衛兵沒有抄家,而是把嚴老太揪出來批鬥。嚴老太不知所措,任由紅衛兵拉著走下樓。嚴唯正要跟下去,紅衛兵攔住了他,說:「今天還輪不到你,你老老實實在屋裡呆著。」

  嚴唯正說:「我母親年齡大了,又有病,你們放過她好不好?」

  紅衛兵義正辭嚴道:「我們放過她?問問她,當初怎麼不放過貧下中農?她的臭男人怎麼不放過那兩個被他殺死的共產黨員?」

  嚴唯正急著還想辯解什麼,蔣文清一把拉住了他。蔣文清說:「你還說什麼呢?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小心連你一起批鬥了。」

  嚴唯正急道:「可是媽那麼大年齡……」

  蔣文清說:「你聽天由命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