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一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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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說:「現在是文化大革命了,要改造思想。你這個思想就要改造,憑什麼大的就要讓小的?難道你成了反革命,我也要讓你?」 嘟嘟尖叫起來:「你才是反革命呢!媽媽!三毛他胡說八道,說我是反革命。」 雯穎本不想理睬他們的吵鬧,可是每次兩兄妹吵到最後,還是只有她出來擺平。雯穎說:「三毛,你怎麼當哥哥的?這樣的話怎麼能隨便亂說?嘟嘟,晚上還是三毛睡在走廊上好了。你是女孩子,睡在外面,媽媽不放心。」 嘟嘟說:「男女平等,男孩子能睡外面,女孩子就能睡外面。」 雯穎說:「可是你睡在外面我就沒辦法給你扇扇子了。」 這是一個好理由。嘟嘟怕熱,每晚睡覺須雯穎替她打扇,一直扇到她睡著為止,丁子恒曾經對此舉表示強烈反對。可是看到嘟嘟在床上熱得搔耳撓腮,滾來滾去地睡不著覺,雯穎就於心不忍,立刻便拿了芭蕉扇守在她的身邊。丁子恒對此便也無奈。 嘟嘟想了想,斜眼望望正橫眉怒目的三毛,自己下了臺階,說:「好吧。我一個人睡一張大床好舒服哦,再說我喜歡媽媽扇我。」 三毛說:「不許反悔,要是反悔就是小狗。」 嘟嘟說:「不反悔就不反悔。我才不稀罕竹床哩,睡久了會得關節炎的,連跳舞都跳不動。」 嘟嘟這一陣每天都回來很晚。學校火炬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編排了許多節目,利用暑假,組織隊伍到大街上和農村宣傳「十六條」以及「四破四立」。嘟嘟是舞蹈隊的主力隊員,她要跳好幾個舞蹈,要跳《勤儉是咱們的傳家寶》,要跳《王傑和雷鋒一個樣》,要跳《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要跳《請到我們山莊來》,還要跳《一代一代往下傳》。這個舞蹈滿場跑動,像流水一樣喧騰不停,非常累。嘟嘟卻最喜歡跳這個舞蹈,她對這個舞蹈的偏愛,是因為這個舞蹈是她家對面乙字樓上的高中學生沈芊芊教她的,這支歌也是沈芊芊所教,一共四段詞,沈芊芊為她抄在紙上。在宣傳隊討論節目時,嘟嘟便將這首歌唱了一遍,又將這個舞蹈跳了一遍,老師認為可以照搬過來,於是,就讓嘟嘟教會了其他人。 像那大江的流水, 一浪一浪向前進。 像那高空的長風, 一陣一陣吹不斷。 我們高舉革命的火把, 一代一代一代一代往下傳。 這個舞蹈需要十六個人跳,氣勢磅礴,一直是宣傳隊最後的壓軸節目。但這兩天,老師新排練了另一個舞蹈《工農兵心最紅》。 工農兵,心最紅, 革命路上打先鋒。 拿起筆桿去戰鬥, 消滅一切害人蟲! 嘟嘟不喜歡這首歌,她覺得這首歌的詞不漂亮,她跳的時候就沒什麼勁。宣傳隊老師一聲一聲地吼叫著:「這是戰鬥的舞蹈,要拿出全部精神來!」 這個舞蹈反反復複要跳三遍,它成了嘟嘟心目中最累的舞蹈,每天演完節目回家,嘟嘟總嚷嚷著好累。於是她吃完飯洗過澡,雯穎就早早地把她趕上床。上床後的嘟嘟一旦睡著,打雷都驚不醒。 這天嘟嘟一個人睡一張床,沒有三毛臭烘烘的氣味,嘟嘟覺得很開心。她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時,卻發現一向睡懶覺的三毛連早飯都吃過了。 三毛見嘟嘟醒了,立即說:「你昨天晚上睡得像只豬,叫也叫不醒,昨天簡直太激動人心了。」 嘟嘟忙問:「發生了什麼事?」 三毛說:「昨天半夜紅衛兵緊急通知,挨家挨戶搜查反動圖畫。敲鑼打鼓,熱鬧得不得了。全宿舍人都沒睡覺,就你一個人叫也不醒。」 嘟嘟大驚:「真的呀?」 三毛說:「有一張反動圖畫,把毛主席站在天安門上的樣子畫得一隻胳膊粗,一隻胳膊細。這不是歪曲毛主席嗎?紅衛兵一家一家查這張畫,從樓房一直查到簡易宿舍。我們都跟著一起查,連你們班上的姬小萱和劉雪茹都去了。」 嘟嘟急了,大聲道:「臭三毛,你怎麼不叫醒我嘛!」 三毛說:「你問媽媽,我叫了,你根本都不醒。昨晚上特別好玩,我們查到對面憶丁家,他爸爸穿著很花很花的睡衣睡褲,把我們都笑死了。紅衛兵說,上海人個個都像資本家,貧下中農誰穿花睡衣呢?」 嘟嘟更急了,說:「哎呀呀,我沒看到,今天晚上還查不查?」 三毛說:「到簡易宿舍更好玩。那個荷香家,就是他們家小孩子爸爸挖藕凍死的那家,他家怕熱,大門也不關。她兒子叫松樹,也是紅衛兵,領著人查到他家去。他媽媽,就是那個荷香呀,連衣服都沒穿,上身光著,把紅衛兵都嚇得往外跑。笑死我了,哎喲喲,我現在想起來,都要笑得肚子疼。」 嘟嘟開始跌腳起來,她使勁捶著自己腦袋,後悔自己怎麼睡得這樣死。想不到文化大革命有這樣的熱鬧可以看,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會這樣令人開心。嘟嘟便再三叮囑三毛和媽媽,以後只要有熱鬧,一定要叫她起來。 在小孩子們為文化大革命的熱鬧而興奮不已時,丁子恒卻滿心焦灼。他的大字報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他本人也越來越被人注意。 七 烏泥湖大抄家是從金顯成家開始。 這是一個下午,大人們都上班去了。前來抄家的是附近中學的紅衛兵,由測工老袁的兒子袁繼輝帶隊。自1965年退房事件後,簡易宿舍許多人家都搬進了樓房,測工老袁一家也隨此潮流從簡易宿舍搬到了丙字樓上左舍。他家的房間正對著金顯成家,透過窗子,可以見到對面甲字樓上金顯成家的大半生活。於是,在袁家的飯桌上,金顯成的太太金媽媽葉綠瑩便成了經常的話題。葉綠瑩的鼻子又高又直,那就是滿人貴族的樣子;葉綠瑩一口京腔像唱歌一樣;葉綠瑩晚間洗澡後穿的衣服是絲綢的;葉綠瑩頭髮總是挽成髮髻,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挽的。諸如此類的閒話,幾乎成了袁家的一道大菜,也使得老袁的兒子袁繼輝特別想看看對面金家到底有些什麼。 星期天的時候,在武昌讀大學的吳金寶常回家來。有一次他在家時,聽罷家人議論,站在窗口,無意間說:「他家的四舊肯定特別多。」 一句話似乎提醒了袁繼輝。袁繼輝現在是紅旗中學千鉤棒戰鬥隊的司令。第二天,他便領了學校的一群紅衛兵來到了甲字樓上。 他們搜查金顯成家的理由十分簡單:金顯成的太太葉綠瑩家以前是皇親國戚。烏泥湖誰都知道,要是滿清不垮,金媽媽就是個格格。這是典型的牛鬼蛇神,千鈞棒的作用就是專門打擊牛鬼蛇神,自己院裡放著現成的更是要打。牛鬼蛇神家最多的東西就是四舊,不去抄他們,那還抄誰? 這樣的理由,令紅衛兵理直氣壯。面對張皇失措的金媽媽,紅衛兵懶得做什麼解釋,二話不說便把她家裡抄了個底朝天。 金顯成隔壁住著新婚不久的宗梅生。宗梅生聽到嘁哩哐啷的響聲,忙搖著輪椅出來看情況。見是簡易宿舍袁繼輝領的頭,就說:「你是老袁的兒子吧?金總是院裡的領導,不能隨便抄他的家。你爸爸老袁我們都熟,袁師傅一向很尊敬金總的。」 袁繼輝說:「請你說話注意點,我跟我爸爸是兩個人,我是我,他是他,他不能代表我。另外,我們要正告大家:我們沒打算抄金總的家,我們只打算抄他的反動老婆的家。我們抄她的家,是為了破四舊,這是革命行動。就算你把我爸爸叫到這裡來,他也阻止不了,並且他也不會阻止。因為他是工人出身,是無產階級革命派,他的階級與這個牛鬼蛇神的家庭勢不兩立。」 宗梅生說:「怎麼能這樣說話?金總的家和他老婆的家,那還不是一回事嗎?」 袁繼輝說:「你說是一回事?他老婆是封建反動家庭的人,這麼說他也是嗎?」 宗梅生發現這話有圈套,忙說:「我可沒說這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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