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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革命的同志們,我乃資料室劉格非也。今日犯下滔天之罪行,在此僅借白紙黑字,向諸位革命同志低頭認罪。

  正如人所共見,非乃一儀容委瑣,粗服亂髮者,望之便知不是好人。非長期以來,對新興之中國心懷鬼胎,對偉大之共產黨惡眼相向。非為發洩心頭仇恨,曾盡心盡力進行顛覆破壞。或以黑燈謎污辱領袖,或借古詩詞攻擊政府,或假檢討書妖言惑眾。非用心之惡毒之陰險之下流之齷齪,人所不齒,畜亦示憎。非一向扮以兩面嘴臉,佛口蛇心,人前雖滿面笑容,暗地卻深藏禍心。非雖如常人之有心有肝,但非之心肝則含汙納垢,糞坑是也;非雖仿雅人之弄文弄字,然非之文字如驢鳴犬吠,聒耳而已。幸革命同志,火眼金睛,口誅筆伐,斷然識破非之赤口白舌,兩面三刀之階級敵人嘴臉,使非乘偽行詐、倒行逆施之伎倆,莫能長久。古人雲: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遭。又雲:多行不義必自斃。非乃自作孽者也,非必自取滅亡也。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不批臭非,不將非之毒釘拔將而去,不足以泄眾恨,亦不足以平民憤也。非在此求告諸位革命同志:非自即刻起,將延頸舉踵,急盼批判之烈火將非熊熊燃燒。非願被此火焚燒而死,以此而謝罪諸位革命同志也。

  丁子恒從工地回到家的當天,便看到了劉格非的這份「認罪書」。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得異常猛烈,一種痛徹之感從心口漫向全身。丁子恒不由自主地以手捂胸,仿佛是害怕劇烈跳動中的心臟會破胸而出。所有回家的快感,都被劉格非的認罪書沖沒了。丁子恒突然想到四個字:血口噴己。

  次日,謝森寶主任再次作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報告,傳達省裡意見。報告的主要內容是:

  一、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偉大的運動。運動中要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自始至終要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南,要帶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去學。

  二、精讀《宣傳工作會議講話》,放手發動群眾,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運用大鳴大放大字報,分清知識分子中的左中右派。對中間派要團結批評或鬥爭,運動不要針對這些人。主要矛頭要對準黨內反黨分子和一小撮反社會主義分子,即右派。他們一遇機會就興風作浪。

  三、成立代表大會,是組織左派力量、團結多數群眾的一個好形式。

  四、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五、加強党的領導,文化大革命的勝利,要靠党的領導。

  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必將推動各項工作的發展。

  七、全省文化大革命運動,要爭取有點有面,點面結合,普遍發展。運動要落實在大學毛著,改造世界觀,實現人的思想革命化上。

  關於寫大字報一事,謝森寶特別作了強調:

  文化大革命與四清是密切相聯繫的,是整黨內的當權派,鼓勵大家用大字報的方式。不過,中央負責同志的大字報不要貼,要轉給辦公室,不要亂貼在大門口。重大政治問題和男女關係問題的大字報,不要貼,要交辦公室。設計革命辦公室,現改為文化大革命辦公室。鬥爭鋒芒指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對其他人要團結改造,不要都戴上反黨反革命的帽子。思想意識和反革命行為要區別開來,一貫與一時要區別開來。一律不殺不抓。運動時間暫定三個月。上午辦公,下午搞文化大革命。

  聽報告時,張者也坐在丁子恒後排,他也剛從烏江渡回來參加運動。報告開始前,兩人閑說了幾句關於寶珠寺和烏江渡的情況,張者也突然湊到丁子恒耳邊,壓低了嗓子,說:「你知不知道,劉格非瘋了?」

  丁子恒渾身一驚,他幾乎要失聲喊叫。但謝森寶業已坐上了報告台,丁子恒的驚呼聲終於還是咽了下去。張者也見丁子恒如此驚愕,便趕緊接著說:「昨天我見到他,他不斷地用非常誠懇的語氣說『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不批臭非,不將非之毒釘拔將而去,不足以泄眾恨,亦不足以平民憤也。』說完就哭,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然後用手背抹來抹去,簡直不知道讓人說什麼才好。」

  丁子恒亦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心裡亂成一片。幸而報告開始,謝森寶開始講話,張者也匆匆又補充了一句:「院裡把他送到六角亭精神病院了。」說完他坐直身體。

  丁子恒覺得自已被張者也傳達的信息擊中了。九年前蘇非聰被打成右派時的感覺,又恍若來到身邊。命運仿佛埋伏在身邊的困獸,一不留神便會撲過來大咬一口,令你遍體鱗傷,永傷元氣。劉格非瘋了。那個曾經在柳山湖農場與他暢談蘇東坡詩文的劉格非,那個曾經與他笑猜燈謎的劉格非,那個身材瘦小而神態灑脫的劉格非,從此再也不會出現。一個人就這麼簡單地淡出了你的生活,而你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淡出別人的生活。悲哀又一次籠罩了丁子恒的心。

  「天公尚有妨農過,蠶怕雨寒苗怕火。陰,也是錯,晴,也是錯。」這是誰寫的呢?丁子恒想不起來。但他能想起在柳山湖、劉格非同他談論此曲時的表情。

  劉格非的現狀,給丁子恒帶來莫大的不安。他在柳山湖農場與劉格非成天談詩論文的事,許多人都知道。而劉格非的燈謎,他亦曾大加讚揚。這些與劉格非的交往,令丁子恒時時處於不安之中,他不敢想像,倘若有人把他和劉格非聯繫起來,呼啦啦地給他來一批大字報,他的結果又會怎樣。

  丁子恒的不安,有如感冒,傳染了全家。二毛住校了,家裡的兩個孩子三毛和嘟嘟,都已學會察言觀色,每天吃飯時,看看丁子恒的臉色,便一聲也不敢吭。因為心思太重,丁子恒夜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雯穎對此既擔憂,又緊張。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繃得緊緊的,隨時隨地看丁子恒臉色行事,生怕自己照顧不周,給丁子恒增加煩亂。

  生活如此沉重,雯穎覺得自己未免承受不了。這天晚上,雯穎說:「子恒,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看,你不如要求回到工地上去好了。反正那邊的事情也多,而在家裡,你什麼事也幹不成。」

  仿佛「啪」的一下拉開了電燈,丁子恒心裡驀然間明亮起來。他想起金顯成的「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之說。古人雲: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工地正繁忙,我又何不回那邊去呢?1957年反反復複的出差救過我一回,難道今年不能再救我嗎?這麼想定,心裡立即輕鬆起來,這夜他竟睡得很好。

  次日丁子恒便到總工室找到老總吳思湘,說他想立刻回到寶珠寺工地。吳思湘說:「你不是剛回來嗎?」

  丁子恒擔心自己的動機被吳思湘看破,於是話間就有些忸怩。丁子恒說:「前兩天,姬宗偉從工地給我來過一封信,說那邊開始下雨,看起來今年的暴雨期可能比較長,白龍江多半會漲大水。所以,我想早點回去,把有些事情搶在洪水到來之前做完。工作一完我就回來參加運動。」

  吳思湘笑了笑,意味深長道:「跟1957年相比,你已經聰明了許多。」

  丁子恒沒想到吳思湘會這樣說話,怔了一怔,旋即明白,立即答說:「十年時間,通過政治學習,無論怎樣,思想上都會有些進步的。」

  吳思湘笑了,似是想了一想,然後說:「也好。運動要搞,生產也要抓。我跟金總商量一下,也許這個星期,你們就可以出發。」

  五天后,丁子恒再次踏上北去的列車,這次與他同行的是技術員陳遠南。1957年在做土壤調查時,陳遠南曾是他的學生,因此這一路,所有的行李陳遠南竟一人擔了,使習慣自己動手的丁子恒很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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