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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丁子恒思緒有些紛亂,胡思亂想的內容不時地撞擊著他,周副院長所講的內容許多他都沒有記下來。最後一頁用完後,周副院長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丁子恒努力振作了一下自己,在筆記本的封底上用歪斜的字,將周則貴提高聲音的那一部分記錄了下來。那聲音說的是知識分子個人主義的八大邪氣。自己有了成績,神裡神氣;別人有了成績,心不服氣;碰了個釘子,滿肚怨氣;挨了批評,垂頭喪氣;各行一套,互不通氣;相互吹捧,假裝客氣;誇誇其談,大吹牛氣;出了問題,大發脾氣。周副院長講完這些,聲音又提高了幾度。他說總結得真好呀,我跟你們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太瞭解你們這些人了。這八大邪氣每一條都能跟你們這些人對上號……後面還說了些什麼,丁子恒覺得自己有些恍惚,仿佛有一萬根針紮到他的頭上來,他擺了幾下頭,都沒有擺脫。他覺得會議似乎是結束了,許多人在朝外走,他亦欲站起身來。可是身體好像不是他的了,他無論怎樣掙扎也站不起來,然後他就不知道怎麼回事了。

  丁子恒清醒過來第一眼便發現自己是在醫院,並且是躺在醫院的床上。他努力回憶發生了什麼事,終於想起來自己在俱樂部頭疼的感覺。伴隨那種頭疼感覺而來的是周副院長陳述八大邪氣的聲音,那聲音如細細的鋼絲一道一道地纏在他的腦袋上,令他心驚膽跳。八大邪氣的內容一條條蹦出了丁子恒的腦海,他覺得每一種邪氣都仿佛針對他而言。他不寒而慄。

  雯穎一臉焦急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發現他醒了,臉上立即露出欣喜。雯穎叫道:「子恒,你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在俱樂部裡昏倒了?」

  丁子恒微微點頭。點頭之間,他覺得腦袋仍然很疼,渾身的疲憊仿佛嵌在了骨頭裡。丁子恒想,為什麼我會覺得身心都這麼疲乏呢?難道我已經變成了一個不能承受壓力的人嗎?難道我五十歲的體力真的就應付不了現在的學習和工作節奏?難道我真的是老了?難道病痛和死亡開始向我招手了?

  因為丁子恒的醒來,雯穎的臉上滿是歡喜的笑容,可丁子恒還是看出了她眼睛裡的驚慌和焦灼。丁子恒立即滿心慚愧,他想,我這樣的年齡,其實是沒有權力生病的。為了我的妻子我的兒女,還要為我此一生尚未做成的事情,我必須要讓病疼和死亡離我遠遠的。我要為妻兒撐一片天,要為自己創一點業。我一定要打起精神。

  這麼想過,丁子恒仿佛覺得自己的精神開始恢復。他想像著自己可以一撐身體坐直起來,可抬手間,竟是軟弱得幾乎無力,還沒撐起來就又軟了下去。

  雯穎輕呼一聲,說:「你好好躺著吧,醫生說你必須休息。你就是好逞強,把自己累成這樣。」

  丁子恒苦笑一下,心說:我逞強又逞出了什麼名堂呢?倒是逞出個八大邪氣來了。

  四

  「六一」那天,三毛終於加入了少先隊。雖然比妹妹晚了一年多,可三毛仍然興奮得不行。宣誓完後,他戴著紅領巾跑到照相館照了一張相。自從大毛上了大學,二毛讀高中住進了學校,三毛便覺得自己已經成為家裡的重要成員。他要求每個月的零花錢,像大哥和二哥一樣提高到一塊錢。雯穎覺得這個要求可以滿足,便在每個月初分別給三毛和嘟嘟一塊錢。早餐零食和學習用具,都在這裡面開銷。嘟嘟節儉,把錢都換成新鈔票收了起來,而三毛則每個月都將這筆錢變成零食裝進他的肚子。為了這次入隊的照片,他忍了又忍,終於拿出了其中的三毛六分錢為了自己留下了一個重要的形象。這件事他是秘密進行的,家裡沒人知道。三毛一直沉住氣不說,直到相片取回來,他才在吃飯時故作玄虛地把相片從口袋裡掏出,得意地亮給大家看。

  相片上的三毛,眼睛很明亮,胖乎乎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胸前的紅領巾被拉扯得很大,幾乎覆蓋了整個前胸。

  雯穎看過,立即發出驚喜的聲音:「三毛,什麼時候照的?子恒,你看,三毛多可愛呀。」

  丁子恒拿過三毛的相片,看著相片上神氣活現的三毛,覺得這孩子真是十分有趣,也笑了,說:「喲,看不出來,三毛戴了紅領巾這麼漂亮。」

  三毛聽到爸爸媽媽如此誇獎,臉上的得意之情立即變成了囂張。他咧著嘴,眼睛笑得只剩了一條縫。他晃著腦袋,對著嘟嘟,不停地說:「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

  比三毛早入隊一年多的嘟嘟此刻倒像是個敗將。嘟嘟想,為什麼自己入隊時沒有去照張相呢?為什麼這樣大的事情她竟然都忘了呢?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而在她正委屈不堪時,三毛卻更加得意。三毛斜著眼望著嘟嘟,嘴上則說:「媽媽,我們把它放成大照片,掛在我的房間裡好不好?」

  雯穎對三毛這張相片確實是滿心喜歡,覺得三毛這個提議不錯,便應聲道:「好呀。」

  嘟嘟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啪」的一下放下飯碗,說了一聲:「媽媽偏心。」便哭著跑到隔壁房間去了。

  三毛拍手哈哈大笑起來。雯穎此刻才發現,他們因為看三毛的相片看得高興,都冷淡了嘟嘟。

  但是三毛的快樂只持續了三天,一件嚴峻的事情便發生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烏泥湖宿舍十分熱鬧。市里的知識青年一批一批地或下鄉或去邊疆,終於輪到張楚文這一批了。張楚文、皇甫浩和辛字樓陳杞的女兒陳小蘭一起前往大別山的但家凹。張楚文神采飛揚的臉上,不時而閃過出幾分陰影——他的爸爸張者也始終不肯原諒他。

  明主任領著一幫人敲起了鑼鼓,還召集了人馬在操場上搭了一個小小的檯子,為他們舉行隆重的歡送會。張楚文的媽媽榮心怡雖然對張楚文下鄉一事滿肚子怨氣,但母親畢竟心疼兒子。張楚文的每一個行動,都令她牽掛,她不想張楚文臨行前無人相送,便打起精神參加了這個會。張楚文對每一個表示向他學習的人都熱情地說:「歡迎你以後去我們但家凹。」但在說話間,他仍在不斷地朝他的家——癸字樓的方向張望,他盼望他的父親能夠在最後一刻走出家門並支持他的行動。可是,張者也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歡送會上皇甫白沙露了面。他在家中對皇甫浩說,下鄉勞動鍛煉,建設新農村,也未嘗不是一條光明大道。但在操場上時,他卻面孔嚴峻,什麼話也沒有說,他的心情很複雜。他自然十分希望皇甫浩能進大學深造。他覺得國家要發達,必須要依靠科學的進步。他替皇甫浩感到幾分委屈,因為皇甫浩不是沒有能力考上大學,而是因自己的右派問題影響了他,皇甫浩即使考上了,多半也會因「不宜錄取」而刷下來。以皇甫浩的自尊,肯定無法接受被刷下來的現實。皇甫白沙對此莫可奈何,他除了支持皇甫浩下鄉,還有什麼選擇呢?

  陳小蘭卻純粹是因為大學沒有考上和對張楚文的崇拜而選擇了這條路。她同張楚文小學時曾是同學,後來她考取了十六女中,便只是偶爾在上學途中遇到張楚文。高考落敗下來,她在家以淚洗面,聞知張楚文的行動,心頭不由一顫,立即便跑到張楚文家詢問下鄉事宜。張楚文一番激情澎湃的描述,令陳小蘭的眼淚迅速變成歡笑,她當即決定要同張楚文一道下鄉。陳小蘭家做主的人是母親姜心敏,薑心敏馬上同意了陳小蘭的請求。薑心敏在家裡喜歡的是二兒子陳小陽,她覺得女兒讀不讀書或者是讀多少書都無所謂。陳杞捨不得陳小蘭離家太遠,薑心敏便說小蘭在鄉下好好幹,說不定也能跟侯雋邢燕子一樣出名豹。陳杞懼內,凡事都聽薑心敏的,這天的會上,父母雙方到場的便只有陳小蘭家。姜心敏代表家長講了話,薑心敏說,怎麼能不支持孩子們下鄉建設新農村呢?如果大家都去上大學,都呆在城裡,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沒有糧食吃!她的話令許多人都鼓了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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