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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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素珍說:「宗梅生說,那個魯姑娘那麼年輕漂亮,嘴巴子又甜,守著我一個殘廢,她哪裡耐得住寂寞?陳麗霞那個表妹,本意只想做個城裡人,並不想一輩子照顧一個殘廢,將來她把城裡人做成了,又會怎麼樣?嘖嘖嘖,看不出來,那個宗梅生真的是身殘心不殘,講得句句是理。」 雯穎和張雅娟方才恍然:原來如此。恍然過後,也佩服宗梅生考慮得細密。 下午明主任便來找張雅娟了。明主任也是個要強的人,費了好大的勁,卻沒將事情辦成,總是心有不甘。最後便想到張雅娟帶來的人,覺得不管怎麼樣帶去試試看。 這次張雅娟卻推了。張雅娟說:「人家那兩個姑娘都沒看中,又怎麼會看中我們呢?我說老實話,我們彩秀不聾不啞,人也聰明能幹,雖然沒有上過學,可在家裡跟我姐和我姐夫學了不少文化,什麼字都認得,《紅樓夢》都讀得下來。我們成分不好,讓她找宗梅生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想她能有個歸宿。其實就連我家老沈都覺得真要這樣嫁了宗梅生,我們妹妹也太委屈。只是在鄉下,姑娘大了,成分又高,嫁人難,我才動了這個心思。宗梅生眼界高,恐怕也看不中她,我看就算了。」 明主任叫張雅娟這一番話說得也沒了勁,心想也是,人家宗梅生倘若又沒看中,可不又把這個姑娘給傷了?便欲作罷。不料羅彩秀卻在一邊輕言細語地說了話。羅姑娘說:「不妨的,我去看看那位大哥,就算他看不上我,我今兒替他去洗洗唰唰做點事,也算盡了一點心意。他也是為國家受傷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 一席話雖然言不長聲不高,卻似驚天劈靂,震得明主任和張雅娟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張雅娟重新打量這位遠房的妹妹,覺得她雖然被田野裡的太陽曬得黛黑,可眼睛大大的,眉眼透出來的秀氣和溫柔令人心動。張雅娟想,她其實長得也不算太差,說話又如此有條有理,真要嫁給一個廢掉的男人,一輩子做不成母親,而且一輩子沒有男歡女愛,實實在在也是委屈她了。便說:「妹妹,這事得想好,我看還是算了。」 羅彩秀說:「娟姐,要是俺沒來這裡,也就不想,可眼下來了,撞上這事,說不定也是個緣。看看那個宗大哥,陪他說說俺村裡的事,就當陪他轉悠一樣,就是不成,也沒啥。」 明主任眉眼都笑開了,說:「妹子說得對,說不定就是一個緣哩。」 下午,估計宗梅生午睡已起,明主任和張雅娟帶了羅彩秀往宗梅生住處去。宗梅生住的是水文站裡的單間宿舍。宿舍是平房,有些潮濕。室內只有一床一桌和一個小小的書架。書架上有一張宗梅生在大學郊遊時騎自行車的照片。他頭戴著太陽帽,一隻腳踏著自行車的踏板,一隻腳點在地上。他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正如照耀在他身上的陽光。那是他曾經有過的青春時代,它是那麼短暫,尚未細細體味,便一去不返。每一個到宗梅生房間去的人,都會看到他的這張照片,看過後,再看看眼前的宗梅生,心裡都會湧出幾分悵然。 明主任她們去時,小顧已經將宗梅生的床鋪疊好,宗梅生自己正收拾著桌子。明主任推門自進。宗梅生對於明主任的再次光臨感到有些意外,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在明主任和張雅娟身後的羅彩秀身上。宗梅生明白來者之意,有意無意地皺了一下眉頭。 明主任說:「小宗,這是小羅,這是沈工的愛人張雅娟。」 張雅娟忙說:「我們認識,在路上還聊過天。」 明主任說:「那好,這個小羅呢,是張雅娟的親戚,這兩天正好在這裡有事,聽說了你的事,就要來看看。這姑娘有趣,說來陪你說說話,說說她們村裡的事,你聽了就只當在她們村裡轉悠。」 宗梅生淡然一笑,說:「那你就說說你們村吧。」 羅彩秀沒想到宗梅生這麼直截了當,一下子竟不知說什麼好。她囁嚅道:「我這下子不知道咋講了,我嘴很笨的。我們村很小,村頭有棵老槐樹,樹尾靠近了山腳,有山梁和林子。林子裡有許多櫟樹還有榆樹還有槐樹還有別的樹。我們的柴就都是在林子裡拾的。村後面有一條河,河水很清亮,我們就是在河裡挑水吃。到了冬天,河水就幹了。村裡打了井,冬天我們就用井水。我們村有三個學生娃到縣裡上學去了。我們村還有兩戶地主三戶富農。我家就是……地主……我們在村裡要老老實實幹活,開會學習有的參加有的不參加。該參加的會要坐在角落裡,規定發言時才能發言。毛主席著作也要學,不過,不准我們發言,我們也沒能耐發言。我……很笨,我是地主家的女兒,也很落後……宗大哥聽了千萬別笑話。我還是不說了,我還是幫你掃掃地好了……」 羅彩秀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小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了。屋裡很安靜,宗梅生似乎聽得很用心。說不下去的羅彩秀髮現門邊有掃帚,低頭過去拿起它,很快把屋裡掃了一遍。地上有些紙片,的確也該掃掃了。 屋裡的另外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掃地,直到她掃完。明主任突然有些感動,她想這姑娘真好呀,如果不是地主出身,該是多麼可愛。讓她嫁給宗梅生,實在是有些可惜了。掃完地後,宗梅生仍然沒有開口,張雅娟覺得有幾分尷尬,忙笑著調節氣氛,說:「她一來我家,見啥做啥,一刻也不停,說是一停下就會生病。前天我硬讓她歇著,帶她看了場電影,結果怎麼樣,果然晚上病了,感冒。你說說,這世上哪裡還有這麼沒福的人。」 宗梅生說:「好沒好?我這裡有阿司匹林,還有銀翹片。」 羅彩秀忙說:「好了好了。我生病就一會兒,再大的病都超不過半天就好。我天天要下地,生不起病,都習慣了。」 宗梅生說:「聽口音你是河南的?還回去嗎?」 羅彩秀說:「當然要回。家裡彈了床新棉絮,我給娟姐送來。村裡只給了半個月的假,過兩天就回。」 宗梅生說:「多留幾天吧,你陪我轉了你們村,我也陪你在漢口轉轉。遠的我去不了,近的解放公園和古德寺我都能帶你去。」 羅彩秀說:「古德寺我去過了。我特地去拜菩薩的,我希望菩薩能保佑我,讓我心裡能夠輕鬆一點。我在家裡,成天心裡都發沉,出來到娟姐家才好一點。」 宗梅生說:「那你就常常出來好了。」 羅彩秀說:「哪能呢?我爹他是地主,我哪能常出來?」 宗梅生便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仿佛想些什麼。 明主任和張雅娟對視了一下。兩人心裡都有些翻騰,不知是高興這事有希望成功還是擔心這事能成。明主任說:「你們倆都沒事,聊聊天吧,我和雅娟就先走一步。」 明主任和張雅娟一出門,宗梅生就問:「你是自願到我這裡來的?」 羅彩秀說:「是呀。」 宗梅生冷冷一笑,說:「你是出於什麼目的想要同我這個殘廢過日子?」 羅彩秀沒料到他問出這樣的話,一時呆了,她張開了嘴,卻吐不出詞。仿佛是想了一會兒,她小聲問:「你有沒有火柴?」 宗梅生:「幹什麼?爐子上有。」 羅彩秀踅身到爐子上拿了盒火柴,從中抽出兩根,說:「我哥和我嫂子剛逃回老家頭幾年,家裡鬧土改,啥都分沒了。我哥以前當過國民黨,在村裡更抬不起頭來。他覺得活著沒意思,就想死。我嫂子——就是雅娟姐的嫡親姐姐,以前是上海來的小姐,也受不了這份累,也想死。兩人就約好了,一起死。我哥買了老鼠藥,那天晚上,我嫂子拌好了藥,兩人就準備吃了。剛要吃時,我侄兒哭了起來。那時他才兩歲。他一哭,我嫂子就放下藥,上前去哄他,我侄兒哭了好久,哭累了,就又睡著了。我嫂子把他放在床上,回到我哥跟前。兩人正要把藥吃下時,我侄兒又哭了起來,好像知道爹媽要出啥事似的。我嫂子就又去哄他,把他哄睡著了,我嫂嫂又回到我哥跟前。我哥拿起碗,正想喝藥,我嫂子哭了起來。我嫂子說:『我們死了,寶寶再要哭,不知道還有誰會哄他睡。』我嫂子這麼一說,我哥也哭了起來,油燈都叫他們哭滅了,我嫂子拿了火柴點著燈。盒裡只剩下兩根火柴,我哥就把它們拿了出來。我哥說:『你是個想死的人,是個負數,我也是個想死的人,也是個負數,我們兩個想死的人加起來,負負得正,那就是活下去。就這句話,我哥和我嫂到底沒死掉。宗大哥我為什麼想跟你?也就是這個理。』」羅彩秀說著,用火柴比畫了起來:「你是這根火柴,我是這根火柴,我們兩個苦命的人像這樣加起來也是一個負負得正。只有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命才能不那麼苦。我們兩個人,你能救我,我也能救你。」 宗梅生聽罷突然淚水盈眶。他情不自禁,拉起了羅彩秀的手,眼淚一直滴到她的手背上。羅彩秀雖然第一次被男人拉手,可她並沒有縮回去。她也哭了起來。兩人哭了好久,幾乎沒有再說什麼話。 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哭聲,可他們自己知道,眼淚已經把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烏泥湖的人聽說宗梅生看中了地主的女兒,驚訝的程度比他頭一天沒看中兩個漂亮姑娘更甚。四川的魯姑娘和沔陽的萬姑娘知道自己落敗在一個地主女兒手上,更是氣得不行。陳麗霞找到明主任家,質問明主任,說:「宗梅生這麼做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貧下中農的女兒看不上,倒看上了地主的女兒?」 明主任攤開兩手,無奈道:「這樣的結果我也沒想到。沒辦法,這個事,它不講成分講緣分。」 陳麗霞說:「他宗梅生家搞不好也是地主。地主的兒子見到地主的女兒,才會臭味相投。」 明主任的丈夫王達是機關報記者,聽陳麗霞如此說,忙插嘴道:「宗梅生是地道的貧農出身,他負傷那年,我採訪過他。」 陳麗霞氣惱道:「他簡直是忘本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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