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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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者也心裡有些亂了。他再也沒有心情泡在游泳池裡,剛剛鬆弛下來的身心,一下子變得更加緊張。張楚文是張者也的長子,在學校團委當著宣傳委員。這些天常在家裡談董加耕、侯雋以及邢燕子的事,引得兩個妹妹不停地問長問短。張者也原先以為他講述這些是因為他是一個共青團幹部。現在想來,他那樣做自有一番用意。可是,他想不通,兒子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他根本都不跟父母商量?如果他真的堅持要去新疆而不考大學,當父母的應該怎麼辦?是阻止還是支持? 張者也覺得他必須把這件事告訴丁子恒。丁子恒的大兒子丁淳的成績比他家張楚文更好,丁子恒一定也不知道兩個年輕人的行動,同時,他料定丁子恒絕對不會同意他的兒子去新疆。想到此,張者也速速出水,套上衣服,徑往丁子恒辦公室而去。 五 吳金寶同張楚文和大毛三個約好,下午去大毛家再談談下鄉的事情。 吳金寶三年前從黃陂搬來烏泥湖簡易宿舍。他的父親原是個鐵匠,1958年大辦鋼鐵時,病累而死。此後他便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苦。吳金寶學習成績很好,老師都勸他千萬不要放棄學業,一定要去考高中,可母親卻實在拿不出錢來供他繼續上學。一年春節,一個在外鄉當測工的遠房舅舅回家探親,便把吳金寶的母親介紹給了他的一個同事——測工老袁。老袁死了妻子,丟下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無人照顧,正愁得熱鍋裡的螞蟻似的。吳金寶的母親猶猶豫豫,不知應該做何選擇。吳金寶聞知此事,覺得這也是自己的機會,便勸母親破除舊思想,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該改嫁還是改嫁。母親見吳金寶如此孝順,高興得淚水都流了出來,立即回話同意了這事。 這樣,吳金寶和母親便一起住進了烏泥湖簡易宿舍——這是測工老袁幾年前分配的房子。老袁的一兒一女袁繼輝和袁英輝初始有幾分不情願,曾對新來人百般挑剔,繼輝甚至揚言要找幾個朋友揍扁吳金寶,直到把他揍出他的家門為止。可當吳金寶的母親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飯菜也做得格外可口,尤其新來的哥哥吳金寶為他們講解算術習題講得比老師還要清楚之後,他們也就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吳金寶管老袁叫叔叔,繼輝和英輝管吳金寶的母親叫阿姨,但他倆卻一致地把吳金寶稱做大哥。 吳金寶在這個新家裡卻並沒有溫暖的感覺。無論房間還是家具或是人,都不能讓他生出親切之感。然而他明白,他倘若想要和母親平平安安地在這裡生活,他就必須加倍地克制自己。他需要承擔家裡的體力活兒;屋裡的地方小,他只能每天在繼輝的床下開地鋪睡覺;繼輝英輝吵架,他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他對繼輝和英輝提出的所有問題都必須耐心回答;繼輝的算術奇差,他得一道題一題道地為他講解,實在講不通時,還得為之代筆;晚上他甚至必須等待他們兩個做完作業之後,才能上桌子去完成自己的功課。他曾經在他母親的寵愛下,十分嬌氣和任性,現在他卻忍受著生活,為了未來努力改變他自己。他的母親有時用一種悲切的目光望著他,覺得她的兒子在這裡的確有幾分委屈。但吳金寶私下裡卻安慰母親,吳金寶說:「媽,沒關係,我現在委屈,也是為了以後有好日子過,我不怕的。」 老袁對自己的這門婚事十分滿意。最初他十分擔心吳金寶,不知這個繼子會對他的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不料吳金寶懂事聽話,非但自己學習成績門門拔尖,還能輔導弟妹學習,老袁簡直是喜出望外,他對吳金寶甚至比對他的母親還要滿意。老袁常常跟鄰居笑呵呵地說:「沒想到,娶了個老婆,還得了個好兒子,不曉得是哪輩子修來的福。」老袁表示,只要吳金寶自己有本事,他就會一直撫養他上高中甚至上大學。吳金寶對老袁的表態淡淡一笑。他想,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我到你家來幹什麼呢? 吳金寶轉學時恰好臨近初中畢業,他聽說二中不錯,填報學校時便填了二中。老袁開始不信吳金寶會考上,說你怎麼不多掂量掂量再報呢?吳金寶心裡冷笑了一下,沒理他的話。不料考試成績下來,吳金寶竟考取了。老袁大喜過望,當天便買了一支鋼筆送給吳金寶。 吳金寶同大毛分在了一班。初來乍到,吳金寶因為一口鄉下話,怕惹同學恥笑,便極少開口。吳金寶雖說進了二中,可這裡都是人尖子,更兼城鄉學習進度畢竟有異,吳金寶的基礎稍弱一點,學習也就頗覺吃力。老師安排成績最好的學生丁淳也就是大毛負責幫助吳金寶補習。一星期後,大毛告訴老師,吳金寶學習很刻苦,實力也非常強,進度跟上後,他的成績就會在班上數一數二。老師聽罷大為開心,當著全班說出了大毛的評價。老師認為吳金寶在鄉下點著煤油燈做功課都能學出這麼好的成績,不是靠自己刻苦又靠什麼?說罷又號召全體同學要向吳金寶的刻苦精神看齊。這件事雖小,但卻使吳金寶在班上的地位有了徹底的改變。 吳金寶從心裡感激大毛,但同時也認識到他在這個班上的真正對手,就是大毛。他覺得他想要趕上大毛,恐怕不易,他惟一可做的是至少不能讓大毛把他拉下。於是在學習進度已經跟上之後,吳金寶向大毛提出,希望星期六和星期天還能跟大毛一起學習。吳金寶另外一個理由是,他家太小了,他必須讓弟妹做完作業才能有他的一方地盤,這樣,很多時間就被浪費了。大毛把吳金寶的身世及想法對雯穎說了,雯穎覺得這個孩子既然這麼努力,自己家有條件幫助他,當然不應該拒絕,就同意了。 這樣,每到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白天,吳金寶都來丁字樓同大毛一起做作業。大毛與弟弟二毛、三毛同住一間房。房間很大,有二十多平米,放有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大毛單獨睡小床,二毛和三毛合睡一張大床。屋裡另有一張大方桌,他們便在這張大方桌上做作業。三毛偶爾也過來湊熱鬧,但他太小了,又能胡鬧,便常被大毛二毛驅出門外。二毛正上中學,他是和大毛不同類型的學生,幾乎不怎麼用功,僅憑聰明就足以對付所有的功課,常常三下兩下寫完作業,就出去玩兒了。所以更多的時候,只有吳金寶和大毛兩人相對而坐各自佔領桌子的一邊。屋裡非常安靜,也非常容易集中注意力。有時他和大毛一起討論更深一點的數學或物理問題,這時候,他們就會向大毛的父親丁子恒討教。丁伯伯——吳金寶是這麼稱呼的——每講一個難題時,都會講出更多的內容來,比方這樣的算例將來在什麼樣情況下容易碰到,對做什麼事更為有用。每一次的講解都讓吳金寶產生一種開了眼界的感覺。 吳金寶很喜歡丁家人,也喜歡這種平和的氛圍。他每來時心裡總有一種舒暢之感,而回家後,卻常常會在心裡湧出一些異樣的感受。夜深人靜之際,他躺在地鋪上,望著黑洞洞的房梁,聽蛐蛐從牆角發出(口瞿)(口瞿)(口瞿)(口瞿)的輕叫,潮濕的氣息從四邊包圍而來。吳金寶常想,上帝待人是多麼不公平啊。它既讓丁淳有這麼富裕的家庭,這麼好的父母,還偏又讓他有這麼好的智力。他得天獨厚,住得好,吃得好,還樂意同情和施恩於人——比方幫助像他這樣的窮人。做人該有的好處他差不多都有了。而自己呢,什麼都不如丁淳。為了生存,為了前途,他必須忘記自己的父親,讓母親再嫁,讓自己成為母親的拖油瓶,背井離鄉……吳金寶每想這些,心都有些酸楚。後來他想到了一個詞:寄人籬下。這個詞浮出他的腦子後,便揮之不去。他想,我在老袁家是寄人籬下,在丁淳家也是寄人籬下,我吳金寶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有自己的生活呢?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去幫助別人同情別人,而不是被別人幫助和同情呢? 隔著窗子,能看見外面的一片月光。在暗夜裡,這片月光總是白得慘然。吳金寶想,自己的心情就如這月光,在每一個夜晚散發出來,它的氣息無處不在,倘有名姓,它就應該叫做悲涼。 因為有約,這天吳金寶放下書包,幾乎沒在家呆,便卷了幾本書往樓房而去。他最怕撞見繼輝和英輝,如果他們又拿了幾道算術題讓他講解,他下午的時間就全泡湯了。 吳金寶到大毛家時,那裡正忙成一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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