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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姬宗偉說:「丁工,我跟你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知道你這輩子就是一個書生。你是太認真了,而這樣的事,是不必那麼認真的。它不需要創造性,不需要有新意,只要照老師所說的寫就行了。我現在給你指一條捷徑,如果你敢走,你就走,如果你不敢,我也救不了你。」

  丁子恒突然間覺得自己恰如一個溺水者,正等著有人來施救,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也必須得緊緊地抓住。丁子恒忙不迭地說:「快說說看。」

  姬宗偉說:「我,毛工和李工,三人的總結都留有底稿,你拿來,挑出一些,拼湊一下。只要不完全與我們雷同,老師那裡應該通得過。」

  丁子恒怔了怔,說:「那……豈不是抄襲?」

  姬宗偉說:「不可以這麼說,應該說大家成天學的是一樣的東西,又師從于同樣的老師,學習的體會相同也是自然。如果不相同,那豈不是有問題了?」

  丁子恒說:「這個……這個……」

  姬宗偉笑笑,說:「丁工的態度果然在我們的預料之中。但是我們還是決定把這三份底稿留在你這裡,你看著辦。」

  姬宗偉走到門口,說:「對了,順便告訴你,我們定了後天的車票。散學典禮一結束,我們就走。」

  姬宗偉最後一句話把丁子恒心裡的火一下點燃。春節就在近前,雯穎和孩子們都焦急地盼望著他回家,而他自己,自調入內業隊後,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長時間離家不歸。家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逐漸地替代了他的事業。吳思湘曾經說過,一旦覺得家比事業更重的時候,便是人老了的信號。丁子恒想,我現在也是老了。

  丁子恒終於晚了一天回家。依照姬宗偉的建議,丁子恒參照了他們三人的總結的樣式,草草地為自己寫完了總結。他沒有照抄。丁子恒從無抄襲別人的習慣,他覺得如果他那麼做了,將是他的一份恥辱。他不能圖一時之輕鬆,而永遠地背著這份恥辱。丁子恒也知道自己這樣想很書生氣,但本來就是一介書生,多一點書生氣又有什麼不好呢?

  好在這一份總結被通過。老師什麼話也沒說,丁子恒也不敢多問,心說只要你放我回家就行。

  次日丁子恒便上王府井去買了一點東西。他為雯穎買了一條羊毛圍巾,為大毛二毛三毛每人買了一雙球鞋。在給嘟嘟買東西時,丁子恒動了一下腦子。嘟嘟是女孩,女孩子就該跟男孩子不同。丁子恒想到嘟嘟那個小樣兒心裡就暖乎乎的,於是他為嘟嘟買了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又買了一頂小絨帽。

  丁子恒滿載而歸地回到家。家裡因為丁子恒的歸來,歡呼聲響了好幾分鐘。然後一群孩子便撲上來翻包,紛紛搶著屬￿自己的禮物。三毛忙不迭地把鞋套在腳上,而嘟嘟則拉著雯穎讓她幫忙紮上蝴蝶結。紮好的蝴蝶結很大,幾乎蓋在了嘟嘟的頭頂上,嘟嘟戴上了蝴蝶結,便沒法戴絨帽,急得她在鏡子前忙來忙去。那副焦急的神態,令丁子恒不由大笑。這一笑,便將學習班留在他心裡所有的不快驅逐一盡。

  二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早,到四月時,便已經熱得要穿襯衣了。嘟嘟還沒有滿九歲,但卻被批准加入少先隊。星期六全校春遊時舉行了入隊宣誓,宣誓地點在解放公園的蘇軍烈士墓前。

  烈士墓前的草坪都綠了,陽光很明亮地落在上面,星星點點黃色的小花爭相開放著。所有的墓碑都在宣誓前被嘟嘟和她的同學們仔細地抹了一遍,漢白玉的石碑在高大而蒼綠的龍柏樹護衛下,顯得特別莊嚴和肅穆。很多同學希望老師講講烈士們的故事,可老師相們互望瞭望,沒有說什麼。只是校長淡淡地提了幾句,說在抗戰期間,蘇聯空軍來幫助中國人民抗日,在武漢發生過幾次大的空中戰鬥,有十五位蘇聯空軍英雄犧牲在了這裡。這樣精彩的故事用這樣簡單的陳述,嘟嘟感到很不滿足,還有那些是男生,一聽講是空軍開飛機打仗的故事,都使勁吵著想要老師講得更多一些。結果校長說時間來不及了,還是開始宣誓吧。

  墓地正中是高大的紀念塔,宣誓便是在紀念塔前舉行。嘟嘟穿著白襯衫,對著紀念塔高高地舉起了手臂。她很激動很興奮,腦子裡滿是空中飛機打仗的情景,蘇聯的飛機上一定有紅星,嘟嘟想。在念誓詞的過程中,她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仰望藍天。

  天很藍,雲淡淡的,如絲如綢一樣地飄動,又仿佛一個個的人在海裡柔軟地游泳。遠遠的樹林裡,不時地飛過來幾隻小鳥,啾啾地叫著飛來,在隊旗四周飛旋幾圈後,又啾啾地叫著飛走。一個老少先隊員上來為嘟嘟戴紅領巾,嘟嘟一看原來是六年級的嚴曉玨。她是嘟嘟的老朋友了,一來她就住在烏泥湖的甲字樓,二來他的姑姑嚴三姑是嘟嘟上幼兒園時的阿姨。嚴曉玨一邊為嘟嘟戴紅領巾一邊說:「嘟嘟,你可比三毛強哩。」嘟嘟認真地向她敬了個隊禮,然後四下尋找三毛在哪裡。嘟嘟心裡十分得意,她和三毛的比賽,終於是她贏了。一直到新隊員全部都走下臺時,嘟嘟才看到三毛。三毛低著頭坐在他們班裡,他的旁邊是蒲海清。三毛顯得很不開心,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妹妹比他還先入隊。他覺得這一回他丟大面子了。嘟嘟看到三毛這樣,心裡有些難過起來,她想,要是三毛能和她一起入隊就好了。

  宣誓完後,各班分開在公園裡玩了一個多小時,就整隊回校了。新隊員被集中在了一起,走在全校的最前面。嘟嘟被老師推舉為新隊員的旗手,從公園走到學校,一路上她都伸直了雙臂,高舉著隊旗。老師幾次問她手酸不酸,要不要換人。嘟嘟都響亮地回答:不酸。不用換人。對於嘟嘟來說,這一天使她永生難忘。

  晚飯時,爸爸媽媽都詳細地詢問嘟嘟今天宣誓的情景。嘟嘟講述時,不住地斜著眼看三毛。三毛垂頭喪氣地埋頭吃飯。二毛仿佛是故意要氣三毛,拼命地為嘟嘟慶祝,而且說,這一回合是嘟嘟勝利了,相信以後嘟嘟總能取得勝利。氣得三毛肺都要炸了。他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地沖著嘟嘟說:「你這麼矮的個子,還舉隊旗,舉得一點也不高,影響了我們學校的隊伍美觀。你要賠!」

  嘟嘟怔住了。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她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全家人都一起望著她,看她怎麼回答。嘟嘟顯得很無助。她的確個子很矮,而且她也明白矮個子舉隊旗當然沒有高個子舉得高。可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這個問題。而且如果讓她賠償,她應該怎麼賠呢?嘟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她眼淚汪汪,委屈地說:「我一個月才五毛錢,我怎麼賠呢?」

  爸爸媽媽甚至二毛都哈哈地大笑起來。三毛更是笑得逃離飯桌,捧著肚子跑到走廊上,又蹦又跳地喊叫著:「這麼笨!虧你還是少先隊員哩!」

  嘟嘟幾乎要放聲大哭了。雯穎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說:「三毛是逗你的,他沒入成隊,故意氣你。我們嘟嘟現在是少先隊員了,我們要讓讓三毛這個落後分子。」

  嘟嘟的嘴差不多已經張開了,聽媽媽這麼一說,心想,可不是,我是少先隊員,不應該跟三毛這樣的落後分子計較。這麼想過,就把淚水忍了回去。這一下,連丁子恒都表揚嘟嘟了。丁子恒說:「嘟嘟現在真的是不簡單了。當了少先隊員,就是不一樣。」

  嘟嘟立即又神氣了起來。嘟嘟說:「我才不理三毛哩,他是個落後分子。」

  三毛白跳了半天,也沒撈著多少便宜。而桌上的韭菜炒雞蛋卻在他跑到外面亂蹦亂跳的時候,被吃得差不多了。三毛氣得把碗往地上一摔,發脾氣說:「你們偏心,我不吃了!」

  碗「砰」的一聲摔在丁子恒的腳邊,碎成了好幾片,剩在碗裡的飯也撒了一地。丁子恒氣得一拍桌子:「三毛!你發什麼神經病!」

  丁子恒吼了一聲還不解氣。心想這個小孩子,妹妹比你入隊還早,你不但不檢查自己的行為,倒更加橫不講理。不教訓教訓你,你將來會成什麼樣的人呢?丁子恒念頭到此,屈起中指,一伸手,便在三毛頭上叩了一個「板栗」。

  三毛何曾有過這麼倒黴的時候?少先隊沒有加入,好菜也沒吃到嘴,結果還挨了一板栗。他頓時滿心悲憤,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連嘟嘟都被丁子恒的脾氣嚇壞了。

  雯穎見丁子恒動了手,大驚。她素來知道丁子恒出手不知輕重,他自以為很輕,而小孩子卻根本就承受不起。雯穎趕緊抱著三毛的頭,在他挨打的地方摸了摸,一摸竟摸出一個包來。雯穎生氣了,說:「你這麼這樣出手打孩子。他這麼小,經得起你打嗎?看看看,頭上起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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