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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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恒們的牌局在學習班開始的第一天開了張,以後的日子,白天學習,晚上只要沒有活動,沒有電影,四人便聚在一起打牌,一直打到規定熄燈時間。如此這般,倒把丁子恒對學習的緊張心情沖淡許多,令他有身心一松的愉悅。有時丁子恒也會想,倘在過去,他如果消磨了晚上時間,早上起來便會反省,自己是否在浪費生命。而現在,他居然絲毫不覺夜夜混跡在橋牌桌上是一種浪費。有時,他也會在打牌時提出一些學習中的問題,每逢如此,姬宗偉李昆吾便笑他,說你天生就是個工程師,能在數據裡打打滾兒也就算啦。讓你學點哲學,你別指望自己就能成為一個哲學家。丁子恒想,說得也是呀。 北京的秋天,秋高氣爽。星期天的時候,丁子恒也常出去轉悠,有時是把衣服送到廣安門洗衣店去洗。這家洗衣店價錢頗貴,丁子恒曾經遲疑是不是自己洗衣算了。但雯穎來信說,學習緊張,你洗衣服手又笨,貴就貴點吧。平常從別處節儉一點下來(比方少抽點香煙)就行了。家裡何曾會因多花一點洗衣費而生活窘迫呢?既不窘迫,就不必省這一點。丁子恒覺得雯穎講得有理,遂放棄自己洗衣的念頭。從洗衣店出來,他便上王府井外文書店。丁子恒來京之後,為自己擬定了一個學日文的計劃。他想利用這四個月的時間,把日文攻下來。丁子恒對學外文有一種特殊的興趣,目前他已學了英文、德文和俄文。英文是他的看家本事,自不必說,而德文和俄文對他來說,閱讀已經是件很容易的事了,只是口語他無法過關。丁子恒不在乎口語行不行,他需要的是看資料,而不是說洋話。他預備把日文攻下後,明年開始學法文。上外文書店便因他對語言的興趣而成為他的愛好。有時候,他也會和別的同學去參觀歷史博物館、軍事博物館等。有一回,丁子恒把三毛將博物館說成「博博館」一事講給大家聽,從此,學習班裡一旦有人要去哪個博物館參觀,便都說是去「博博館」。丁子恒寫信回家提及這則趣事,竟使三毛在家大發雷霆,說爸爸在外面丟他的臉,他再也不理爸爸了。丁子恒讀雯穎信時,想起三毛憤怒的樣子,便覺得好笑不行。笑罷就覺得自己有些想家了。 八 學習的時間過得很快。快得令丁子恒覺得奇怪,仿佛從來沒有覺得光陰是以這樣的速度行進的。打牌時丁子恒說出自己的這種感覺。毛學仁說:「學習時期嘛,每天的生活內容大同小異。今天重複昨天,明天又重複今天。沒什麼事讓你著急,也沒什麼事讓你操心。聽聽課,討論討論,外加打打牌,一天就過去了,當然覺得時間飛快。」丁子恒想這話有道理。 一個星期天,他和姬宗偉幾個一道去虎坊橋工人俱樂部看電影《年青的一代》,中午便找了家飯館吃飯。飯間,大家由電影裡的地質隊員談到三峽太平溪的地質條件。正在這時,聽到有人說,美國總統肯尼迪前兩天被人刺死了。一時,大家都頗震驚,不知真假。 飯館一個跑堂的夥計說:「殺得好呀,解氣呀。這就是帝國主義國家,勞動人民都痛恨那些帝國主義頭子是不是?不像咱社會主義國家,人人熱愛毛主席,毛主席一出來,大夥兒都三呼萬歲爭著想跟他握手,想說感謝話兒。毛主席有時自個兒夜裡出來上上飯館,吃吃老百姓的飯。這是咱社會主義的領袖,人民愛都愛不過來。現在帝國主義國家的勞動人民也覺悟了是不是?最好是見一個殺一個,把帝國主義分子都殺光,把帝國主義國家變成跟咱一樣的社會主義,勞動人民才有指望。要不,當個美國人,可真是苦呀。」 夥計說得唾沫橫飛,丁子恒一行人便連連說是呀是呀。 毛學仁感歎道:「想不到,一個跑堂的夥計都知道這麼多的事情,都有這麼高的覺悟。世界進步真是快呀,我們看來是有點跟不上趟了。」 轉眼又到了年底。這天上午聽張勁夫關於「反修」的錄音報告,下午便佈置測驗,各自回房去做。測驗只有五題,明日下午交卷。丁子恒見題目很是簡單,不覺大喜。吃過中飯,姬宗偉便來找,姬宗偉說:「丁工,這樣的測驗,你不至於長考吧?」 丁子恒忙笑答道:「不至於,不至於。頂多一個小時就可以做完。」 姬宗偉說:「好啦,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我們現在是三缺一,就看你的表現了。」 丁子恒說:「你的意思是?」 姬宗偉說:「1963年就要過完了,還不快快樂樂地把剩下的幾天享受掉?」 丁子恒笑了起來,說:「我明白了,好吧,我晚上再做題。」 姬宗偉笑道:「你還晚上?我們就是想今天打一次持久戰。明天上午再做題還不一樣?」 丁子恒想想,說:「行行行,明天也行。」 丁子恒說罷便同姬宗偉一起去了他的房間。這一場牌打得夭昏地暗,一直到晚上十點半才收場。躺在床上,他想看一看書,卻一行也看不進去,身心都有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這種疲憊感在他學習最緊張的時候也未曾出現過,今天,卻因打牌打倦了自己。丁子恒心裡突然就有了些內疚,他想起自己年輕時經常說的一句話:最快的失敗就是自己把自己打敗。現在他不就是在自己打敗自己嗎?日文擱下不學,大壩有許多可思考的東西也不去思考,就是這裡的哲學課,如果多用些心,不也可以學得更深入一些?丁子恒想著,便起了床。他找出一張白紙,用鋼筆寫上:「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于思毀於隨」,寫完看了看,又加重了腕力,重新描了一遍,然後將它貼在了自己的床頭。貼罷,他看了看,再次拿筆,在上面加了幾個字:「子恒謹記」。 從這天起,丁子恒便拒絕牌場。姬宗偉來過幾次,李昆吾也來過,丁子恒都沒有被勸動。三十日晚餐時,毛學仁也出動了,說:「我跟你坐對家已經坐順了,換一個簡直打不順手。眼看就要過元旦了,你還是給自己放放假吧。」 丁子恒幾欲動心,突然他想起今晚月食,便說:「今天實在不行,今晚月食,我是要看的。」 毛學仁無奈地笑笑,說:「這是一條好的理由。」然後離去。丁子恒心裡竟有些歉意。 月食從六點二十七分開始,八點四十七分結束。丁子恒穿著大衣一直在露天裡觀看。夜裡頗冷,四周亦靜,偶爾能聽到姬宗偉房間裡的笑聲。姬宗偉長年在外業隊,跟工人打交道極多,便也漸漸地有了工人似的開朗和爽快。他常常能講出許多笑話,有的甚至帶有淫穢色彩,但極能令人發笑。丁子恒想起姬宗偉的種種幽默,便忍不住想笑。於是牌桌上的誘惑有如一根繩子一樣,把他的心朝那邊拽。丁子恒便同自己作鬥爭。他在冷風中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學習班幾個外出回來的人見他如此,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忙不迭地過來詢問,有一個從東北來的學員問話時神情甚至有些警惕。這使得丁子恒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慌忙解釋說:沒什麼沒什麼,只是看完月食後散散步而已。 丁子恒這天晚上終於沒有去打牌,他從外面回屋後,便趴在桌上給雯穎寫信。中午剛剛收到雯穎來信,家長里短地說著孩子們的事情,並沒有什麼更多的內容。雯穎的信中夾了一張三毛的信,三毛一筆歪歪扭扭的字令丁子恒看了發笑。三毛說他原本元旦可以入少先隊的,可是他跟對面的劉三熊為彈子球打了一架,這樣就把紅領巾打掉了。他表現好了一年,可這一顆小小的彈子球,讓他一年都白表現了。他希望爸爸從北京回來時能多買點禮物,安慰安慰他。丁子恒暗笑,想,什麼道理,自己打了架,少先隊沒入成,倒要禮物安慰? 丁子恒先給三毛寫了幾行字,對他的打架行為進行了批評。然後才給雯穎寫。對雯穎,他總有滿腹話想要傾訴。雯穎雖然不能為他解決任何問題,卻是他的一個最好的聽眾。每每他傾訴完了,心裡也就平和了許多。他在信裡將打牌的事以及對自己打牌的懊惱都寫了,他信誓旦旦地表示,決不再上牌桌。寫完信,已經十點,那邊的牌局也已散場。丁子恒從頭看了一遍信,發現自己大部分的文字都是關於打牌的。他想這哪裡是給雯穎寫家信,分明是為了克制自己打牌的欲望而選擇文字作為宣洩。這樣想過,丁子恒笑了笑,又把寫好的信撕掉,只簡單地給三毛回了一封信。 1963年的最後一天就這麼平平靜靜地到來了。上午他們仍然在討論,本來下午有大報告,但因作報告的領導突然公務纏身沒能前來,便改在了晚上。於是下午變成了自由閱讀時間,而晚上則在會餐結束後,集中聽報告。 但是早在頭天,便已發下《紅樓夢》的電影票。於是會餐時,大家紛紛提意見,說是年關了,又發了電影票,怎麼還要聽報告呢?就算我們願意聽,也得讓首長好好過除夕呀!飯間,不少人都表示仍然要去看電影,因為看電影也是學習,也是受教育。 丁子恒亦有同感。他想去看電影,卻又怕萬一不去聽報告,會造成什麼後果。所以,有人問他聽報告和看電影二者如何選擇時,他支支吾吾拿不出一個明確答覆。姬宗偉卻回答得很乾脆:「我們在野外時,很少有機會能看一場電影,但報告一點沒少聽。今天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無論如何我要去看電影,請有志於聽報告的同志聽仔細一點,明天傳達給我聽。這樣電影報告兩不誤。」姬宗偉的話讓很多人都笑了,就連一起參加會餐的老師也笑得哈哈響。 丁子恒想,姬宗偉有一個外業隊的理由,他這麼說,人人都可以理解,而我呢?如果我選擇了看電影,人們也會如此這般寬容地笑出聲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又何必非要在這樣的時候去看那場電影?倘若因貪看一場可以不看的電影而生出其它的事情來,豈不是冤哉枉也?蘇非聰不就是因為一句完全可以不說的話招來橫禍? 丁子恒盤算了幾個來回,都覺得電影可看可不看,而報告得去聽。就算不值得一聽,也必須去這個會場,這是一個態度。一旦有事,追究起來,他無可挑剔。縱是什麼事情都沒有,最了不起也就是少看一場電影而已。想到此,丁子恒心裡倒也坦然。 會餐結束後,去聽報告的人也不少。丁子恒注意了一下,年長者為多。毛學仁也去聽報告了,見了丁子恒,他說:「我知道你會來這裡的。我們不同呀,我們都是舊式人物,不敢像姬工那樣翹尾巴。」 丁子恒點點頭,表示了同意。 報告不過半個來小時,講講國際國內形勢而已,要說也大可不必非放在舊年的最後一夜,但事情就要這麼安排。丁子恒想,政治家的意圖,我們是永遠弄不懂的。 回到房間,丁子恒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想幹了。書看不進去,日文也讀不進去,只覺得人有些恍恍惚惚,恍惚得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他和衣躺在床上,眼睛乾幹地望著天花板。腦子裡亂糟糟地想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屋外的寒氣很重,而屋內卻十分暖和,暖和讓人喉嚨癢癢的,不時地想要咳嗽。咳過幾聲後,丁子恒想,把這一夜跨過,依照男人「做九不做十」規矩,1964年,我就五十歲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究竟是什麼呢?它依然是這樣模糊不清。這樣想著,丁子恒倍覺傷感。 1963年就在這又寒冷又暖和的夜晚,在這個思緒亂糟糟且喉嚨癢癢得要咳嗽的夜晚,與傷感的丁子恒擦身而過。沒人聽見它的足音,仿佛一陣風吹,悄然間,它已成為了歷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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