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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駝背他老婆說:「怎麼會髒?塘那麼大,什麼髒也化掉了。一村人吃的都是塘裡的水哩。」

  雯穎不覺蹙起眉頭。駝背他老婆覺得有點不對勁,忙問:「怎麼了呀?」

  雯穎吞吞吐吐道:「這個……這個……衣服在那裡洗不太衛生吧。」

  駝背他老婆說:「怎麼不衛生?我們全村的衣服都在那裡洗呀。」

  雯穎說:「可是……我家三毛他爸爸知道會不高興的。」

  駝背他老婆說:「那怎麼搞?村裡就那個塘呀。」

  雯穎說:「這樣好不好,你乾脆每個星期一都上我家來洗,行不?」

  駝背他老婆說:「我在家還要喂豬,燒火。」

  雯穎說:「如果你不在這裡洗,我就不想要你洗了。我家小孩子都小,萬一傳染上什麼病,就麻煩了。」

  駝背他老婆說:「莫瞎說,他們一個個小肥狗一樣,哪裡會得病?」

  雯穎說:「反正我家衣服不能在你們那個水塘裡洗。這樣,你到我家來洗,我每個月加給你一塊錢,行不行?」

  駝背他老婆說:「行不行,我得回去跟我家駝子商量一下再說。」

  雯穎說:「好的。你下午給我回個話,如果不行,我好再找別人。」

  駝背他老婆忙不迭地說:「你千萬莫忙著找人,我家駝子肯定會同意的。我喜歡洗你家的衣服,你家的大人小孩都體面咧,衣服一點都不髒。」

  駝背他老婆這天便沒拿衣服回家,而是坐在走廊上,一件一件在木盆裡用搓板搓洗,邊洗邊跟雯穎發牢騷說:「不用棒槌捶,怎麼能洗乾淨呢?這衣領也不會白,這被頭也不會白,這才是真正的不衛生哩。城裡人總說鄉下人不衛生,你不知道,我們在塘邊洗衣服時,大家都說城裡人洗衣服連棒槌都不用,哪裡能洗衛生?」

  雯穎聽她嘮叨得好笑,懶得睬她。

  四

  逢駝背的老婆來洗衣時,三毛便拉了蒲海清去野地裡玩。春天裡野地綠了,有細細的小蜻蜓飛來飛去,累時便歇在也是細細的草莖上。因為三毛的聰明,蒲海清便十分順從三毛,三毛說東,他便不說西。三毛玩得熱了,他便替三毛抱衣服,三毛玩得累了,他就趕緊替三毛找地方坐。這使得三毛大為快意,覺得蒲海清比哥哥大毛二毛和妹妹嘟嘟要強上一千倍。三毛萬分遺憾地對蒲海清說:「你要是我媽媽生的就好了,這樣你就可以天天跟我住在一起了。」

  蒲海清連連點頭,說:「是呀,我也喜歡你們家。我姆媽說你們家有肉吃。」

  常去野地玩耍的小孩,有一個是乙字樓上的沈丁丁。同胖乎乎的三毛比,沈丁丁尤顯清秀。三毛同沈丁丁要好是因為沈丁丁也說南京話,兩人常常坐在勘測標識的水泥臺上,用南京話高聲唱道:「上海小癟三,身穿毛藍衫,來到南京紫金山,一頭栽下山!」

  三毛喜歡沈丁丁,卻十分討厭沈丁丁的媽媽,一看見她掉頭便跑。雯穎對此十分奇怪,問三毛:「沈媽媽蠻喜歡你的,你為什麼跑呢?」

  三毛說:「我煩死她了。一看我就說,三毛呀,你吃什麼東西吃得這麼胖呀?三毛呀,你一定把哥哥和妹妹的一份全部吃掉了是不是?還揪我的臉。」

  雯穎覺得這理由有趣,就告訴了沈丁丁的媽媽。沈丁丁的媽媽亦覺有趣,再見三毛,便又說:「三毛呀,怎麼瘦了?是不是媽媽把好東西全給妹妹吃了,沒給你吃呀?」

  三毛聽了更煩,拔腿跑得更遠。沈丁丁的媽媽便望著倉惶逃去的三毛哈哈大笑。

  沈丁丁的媽媽姓張,叫張雅娟。小小的個子,生得清秀白淨。開口即一腔軟軟的上海普通話,很是好聽。張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是規劃室工程師,沈慎之是個頭高大的北方人,皮膚很黑,同張雅娟走在一起,格外黑白分明。沈慎之畢業於上海交大,學的是土建專業。張雅娟的父親在交大附近開了家小書店,沈慎之常去那裡翻書。閒聊時張雅娟曾笑說,那時她和她的姐姐總是暗中叫他黑大個。黑大個在那個小小書店裡,翻書多,買書少,張雅娟的父親張老闆心裡便頗不悅。有一次,幾個癟三追逐張雅娟的姐姐張麗娟,一直追到書店,恰逢沈慎之在那裡翻書,路見不平,便出面吼之。沈慎之人高馬大,更兼黑臉有威,只吼了幾聲,便嚇得幾個癟三屁滾尿流。

  這事化解了張老闆心中所有不悅,他開始賞識起沈慎之來,意欲將大女兒張麗娟許配給他。其時張麗娟正在師範學校就讀,自稱俊人雅士見過多多,嫌沈慎之太黑,不肯與之交往。而二女兒張雅娟不好讀書,輟學在家幫助父親守店,張老闆便又把主意打在二女兒身上。張雅娟想,姐姐嫌他黑,難道我就不嫌?母親便對她說,一個人日子過得幸福不幸福與臉黑臉白無關,關鍵在於這個人可靠不可靠,本分不本分。張雅娟覺得母親之言有理,便對沈慎殷勤相待。黑大個沈慎之初始並不知張老闆用意,只道自己幫了他家女兒,彼此亦相處日久,故而張老闆分外熱情。後來見小姑娘張雅娟常同他說笑,甚至去學校尋他玩,便心有所知。

  其時沈慎之正對班上一女生有幾分迷戀,可對方待他冷若冰霜,不免令他心中悵然。張雅娟活活潑潑地出現,恰好將這份悵然沖得了無蹤影。沈慎之覺得張雅娟小巧美麗,伶俐可愛,雖然讀書不多,可做太太也不需太多學問,便放棄單相思而移情于張雅娟。畢業後,沈慎之便帶了張雅娟回家結婚。正如張家母親所言,婚姻幸福與否不在臉面的色彩。張雅娟婚後一直過著平靜日子,雖幾經喬遷,且已生下三個孩子,但終能過得富富足足。而她的姐姐張麗娟畢業後嫁與一青年軍官。婚禮倒是風風光光,俊男美女,人人羡慕,卻未能過上幾年好日子。上海解放,解放軍揮師進城,軍官所在的國民黨軍隊兵潰旗倒,作鳥獸散。軍官便攜妻帶子返回河南老家,從此成為鄉下農民,張麗娟自然亦成為農民的老婆,只有在田間勞作喘息時分,偶爾會想起當年上海有過的繁華。

  張雅娟每談此事,都長歎不已。雯穎聽罷也頗有感受,覺得人有時就是被瞬間的念頭左右一生。命運這個東西很是無常,幾乎沒人知道可以在什麼時候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它。於是只好由它擺佈,被它牽引,至多是在被擺佈和牽引的過程中尋機調控一下自己。

  張雅娟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均已上了小學,大的叫沈芋芋,上四年級,小的叫沈柔柔,剛讀一年級。兒子便是沈丁丁,五歲,是家中最小,處於如此地位,自然是備受寵愛。雯穎在家裡常透過窗口看見沈丁丁坐在沈慎之的肩上,指揮爸爸從走廊一頭跑到另一頭。當然也常看到沈丁丁對兩個姐姐大發脾氣,怒氣衝衝地把碗筷往樓下扔。沈慎之的母親同他們住在一起。沈奶奶每見丁丁發脾氣,便一面慈愛著聲音呵護丁丁,一面又嚴厲著嗓門呵斥芋芋或柔柔。三毛每見此,都會趴在窗臺長歎說:「我要有個奶奶就好了,大毛二毛哥哥就再也不敢欺負我了。」

  雯穎暗笑,說:「你要有奶奶,你頂多就是個柔柔姐姐。奶奶要麼喜歡大毛哥哥,要麼喜歡妹妹,總之是輪不上你。」

  三毛說:「為什麼?」

  雯穎說:「老人就是這樣想的,講了你也不懂。」

  三毛便趕緊說:「那我還是不要奶奶好了。」

  每天的中午,沈奶奶都會朝著野地方向喊沈丁丁回家吃飯。雯穎一聽到這聲音,便知三毛也該回來了。有一天,三毛玩得口渴,未到中午,便回家來找水喝。喝完水雯穎說:「別下樓了,跟妹妹玩玩。」三毛便只好留在了家裡。

  三毛只在最沒人玩的時候,才覺得可以同嘟嘟玩玩。三毛跟所有人都叫苦道:「你們根本不知道嘟嘟有多笨,她什麼都不會,她拍球一下都拍不好,跳繩也不會,一看書就倒著拿,我真不知道她將來怎麼辦。」

  二毛多半會護著妹妹,說:「你小時候比嘟嘟笨得多,走路都比嘟嘟晚學會。」

  雯穎每聽三毛唉聲歎氣評價嘟嘟時便暗自好笑。

  嘟嘟見有三毛陪玩,高興得手舞足蹈,拉著三毛在家裡捉迷藏。兩人床上床下,玩得一塌糊塗。雯穎忙於廚房做飯,也懶得顧及他們。沈家奶奶在走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沈丁丁回家吃飯時,雯穎已經把飯菜都做好了。

  雯穎折進房間把三毛和嘟嘟趕到走廊玩耍,對面沈奶奶又喊雯穎,問三毛有沒有回家。雯穎說早就回了。沈奶奶便問三毛有沒有見到丁丁。雯穎喊三毛進屋問他,三毛正急著躲避嘟嘟的尋找,便答說沒有。

  雯穎轉告于沈奶奶,然後問:「丁丁不在野地?」

  沈奶奶說:「這小子大概玩瘋了,奶奶叫也不聽。」說罷扯開嗓門喊道:「雅娟,你下樓去找他回吧,該吃飯了。」

  大毛二毛放學回家,雯穎便開了飯。飯間,三毛突然說:「媽媽,今天有個叔叔拿了糖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不吃,媽媽要罵的。後來丁丁就吃了,丁丁說好甜哩。那個叔叔又說,他家裡還有很多很多的糖,問我們去不去他家裡吃。我說不去,他就抱著丁丁去了。媽媽,我是不是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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