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一七


  因為下雨,鄉間道路四處不通,唐白河土壤調查隊只能走走停停,這麼一來調查工作便延誤了半個多月。大多的時候,他們借居在村裡,逢上天氣惡劣,一住就是幾天。丁子恒長跑工地和野外,早已習慣如此生活。閒時他除講課外,便自寫工作筆記或給雯穎寫信。丁子恒寫信總是很長,那一刻,他感覺是正在同雯穎聊天。同時,他還帶了俄文書與字典,他不想讓時間從自己身邊白白走過。陳遠南的英文底子不錯,他見丁子恒學俄文,便也想學。丁子恒喜歡好學上進的年輕人,見他如此,也就十分樂意做他的俄文老師。

  反有的風聲隱隱傳來,但因消息閉塞,丁子恒始終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好容易七轉八轉收到雯穎的來信,信上卻從來只談雞零狗碎的事,什麼大毛考試一百分,二毛學習太好,學校建議他跳級,三毛應該進幼兒園了,嘟嘟會背一首唐詩,諸如此類。這些內容雖然令丁子恒倍感親切,但卻無法令他知曉天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丁子恒每次看完信,都會遺憾萬分地想到,婦人就是婦人,丈夫孩子便是一切,天下其它事情再大都不在她眼裡。

  丁子恒完成任務回家時,酷熱的夏天業已接近尾聲,只剩得最後的悶熱煎熬著人們。因為車到得晚,丁子恒走進烏泥湖宿舍時,人們已經出來乘涼了。夏天白日漫長,太陽下了山,但天卻仍然明亮。宿舍大門的竹籬笆下稀疏地坐了些人,他們手持大蒲扇,三個一組兩個一對地閑坐一起。時有小孩子竄跑過來,發出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叫喊。丁子恒欲在他們中間發現大毛或者二毛,他想要見到他們的心情忽然迫切起來。可惜跑動的孩子大小均差不多,遠遠的,他幾乎看不出誰是誰來。

  但丁子恒見到了坐在籬笆下的吉迪成和他的太太。他經過時便叫了一聲:「吉工,乘涼呀?」

  吉迪成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四下張望了一下,方說:「回了,丁工?」

  丁子恒說:「本來老早就完了的,可是天老是下雨……」

  吉迪成突然打斷他的話,神色黯然道:「當初我若自己去就好了。」

  丁子恒驚異地:「怎麼了?」

  吉迪成淡淡一笑,說:「你明天就會明白。對不起,我沒空跟你講,我還有點事要辦一下。」說罷便拔腿往甲字樓走去。

  丁子恒先是莫名其妙,想起一個多月前吉迪成熱情洋溢動員他去唐白河的情景,又有些惱怒。他想,怎麼回事?神經病吧!

  丁子恒的歸來,令雯穎大為高興。趁丁子恒吃飯的時間,便不時地說大毛如何小學畢業了,二毛如何從三年級直接跳級到五年級,三毛如何摔碎了碗,嘟嘟如何跑步跌跤。丁子恒一邊咀嚼,一靜靜地聽她講述。心裡卻在想,做女人多輕鬆多愜意呀,這樣的事情都能讓她們興奮。

  丁子恒問:「反右是怎麼回事?」

  雯穎的神情立即神秘起來。雯穎說:「弄不清楚。說是有右派反黨,現在天天都在批判他們。聽魏婉嫻說你們室裡有好幾個,連吳老總都是。」

  丁子恒大驚,碗都落在了桌上。他說:「真的?」

  雯穎說:「魏婉嫻是這麼說的,我也沒問怎麼回事。你等下問蘇工好了。」

  剩下的飯菜立即味同嚼蠟。雯穎再講述孩子們的故事,丁子恒亦沒心思去聽。他想,出門一個多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還真如蘇非聰所說,棒子舉起來了?

  丁子恒放下碗,急不可耐地上蘇家去。蘇家無人,似全家出外散步了。丁子恒只好悻悻而回,心說,什麼時候了,竟有閒情散步?然後又想,他們反他們的右派,又關我何事?吳老總當老總本就力不勝任,撤他下來也不為過。這麼一想,也就覺得所有的事都算不了什麼事。

  丁子恒一派從容地洗澡,完後又應三毛要求,把他往天上拋舉了十次。想要拋舉嘟嘟,嘟嘟卻不敢,嚇得往媽媽懷裡亂鑽。

  三毛高興地叫喊道:「妹妹的十下讓給我!」丁子恒只好把三毛又拋了十次。三毛開心地大笑,聲音如風吹銅鈴。丁子恒剛換過的汗衫在這悅耳的鈴聲中又濕透了。

  十一

  早上上班,丁子恒出門便見到蘇非聰。兩人未像平常一樣獨行,而是一起走出了烏泥湖宿舍。出了大門,蘇非聰說:「這趟跑得怎麼樣?」

  丁子恒說:「不停地下雨,動輒被困在鄉下。」

  蘇非聰說:「要知道多少人都寧願如你一樣被困在鄉下啊。」

  丁子恒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徑直問:「反右是怎麼回事?」

  蘇非聰長歎一聲,說:「雖在預料之外,但俱在感覺之中。」

  丁子恒說:「就是你說的舉棒子了?」

  蘇非聰說:「恐怕遠不止些。你走之前,我不是讓你看了《人民日報》嗎?」

  丁子恒說:「我把報紙用了,沒來得及看。」

  蘇非聰說:「真是錯過一篇大文章。」

  丁子恒說:「吳總是怎麼回事?」

  蘇非聰說:「凡在開會發言時提過嚴厲意見的人,多半都得過關,吳總亦如此。不過最要命的還是邱傳志和張雲庭,以我之見,他們多半在劫難逃。」

  丁子恒驚愕道:「真的?那會把他們怎麼樣?」

  蘇非聰說:「很難預計,但絕無好結果。」

  丁子恒說:「怎麼會這樣?」

  蘇非聰說:「怎麼會這樣,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他全不知。幸虧我天生敏感,沒多說什麼。你呢,左出一趟差,右出一趟差,全出得恰到好處。」

  丁子恒一聲苦笑,說:「是呀,真得謝謝吉迪成了。」

  蘇非聰說:「但是他卻讓自己『骨幹』成了砧上之肉。真是沒有後眼呀。」

  丁子恒吃了一驚,說:「他出事了?」

  蘇非聰說:「像他那樣,好說話好衝動好出風頭,怎麼會沒事?」

  丁子恒想起昨晚吉迪成臉上的黯然神色,心裡竟湧出許多的內疚。

  一進總工室,丁子恒便感到反右鬥爭的氣氛。雖然大家見面時一如以往,臉上皆掛著笑容,彼此皆客氣地問候。但在笑容背後,是全然可見的緊張和謹慎。邱傳志面色蒼白,不停地咳嗽,見了丁子恒也不說話,只是點點頭。張雲庭則哭喪著臉,儘管他的辦公桌緊靠窗口,蓬蓬張開的綠蔭幾乎籠罩他的桌子,顯得十分涼爽,可他依然大汗淋漓。他不時地擦汗,不時地用一把芭蕉大扇嘩嘩地扇動。那一下一下的急劇動作,透露出他心裡的惴惴不安。

  丁子恒坐在桌前,開始著手整理唐白河土壤補查材料。四周的氣氛十分壓抑,令人覺得辦公室裡沒有了正常的呼吸。只有王志福不時地到這個人桌前問一個英文單詞,又到那個人桌前討一個數據,弄明白後,便略帶誇張地長「噢——」一聲。若是平常,丁子恒會極其厭惡他的這份做作。而現在,丁子恒想,幸虧有個王志福,是他把一個令人窒息的空間攪動得尚存一絲生氣。

  午飯前,丁子恒擬好一份提綱,去找吳思湘彙報這一個月的工作情況。天很熱,吳思湘的辦公室卻大門緊閉。丁子恒不知吳總是否有事,他應不應該進去。正猶豫時,他感覺似有人在觀察此處動靜,心裡便驚得一跳,暗想可別沒事惹出事來,便趕緊敲了一下門。

  門內傳出吳思湘的聲音:「進來。」

  那聲音有氣無力,仿佛大病在身。丁子恒只覺一陣寒氣撲上心來。他推開門,說:「是我,吳總。」

  吳思湘面色灰暗,辦公桌上的煙灰缸裡已堆滿煙頭。屋子裡青煙繚繞,每一寸空氣都散發著難聞的氣息。他明顯瘦了許多,下巴也已經尖了,原先令他氣質儒雅的金邊眼鏡便有點大而無當地架在鼻樑上。見他這如此這般,丁子恒心裡百味翻騰,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吳思湘放下手上的筆,微一抬手,低語般說:「坐。」丁子恒機械地在他對面坐下,頓了頓,方開口說話。他覺得自己聲音囁嚅,有如犯錯的小學生。他想要放大聲音,但卻放不出來。丁子恒說了唐白河土壤補查的總體情況,他原本準備得很細,可透過彌漫的青煙,他發現吳總並沒有仔細聽講,臉上滿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丁子恒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說唐白河的時候,就立刻停了下來。

  吳思湘在他停頓了好幾分鐘後才意識到沒人在說話。他苦笑了一下,說:「你一定想到了,這不是說唐白河的時候。今天晚上輪到批判我,我正在寫交待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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