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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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恒再回到房間時,發現适才紛亂的心已經複歸平靜。他心裡輕歎道,倘若人人都像三毛這般單純就好了。歎後又想,人和人是不相同的。有人適宜於這,有人適宜於那。我本就不是一個懂政治的人,只適宜同單純的人和事物打交道。那些難以明白的事理,就讓它不明白地存在又有何不可?我何必非要去弄明白它?一切聽其自然不是更好? 這麼想著,丁子恒倒也輕鬆起來。夜裡睡得很好,甚至不覺自己有夢。清早醒來,透過窗簾縫隙,望著窗外明朗朗的天,他伸了伸懶腰朗聲念道:「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十 整風的會議依然沒完沒了,丁子恒很快就有厭倦之感。從四川帶回來的資料也沒有時間整理。會上顛來倒去說的話總是那些,重複再重複。丁子恒想,政治,這是多麼乏味的事啊。 這天早上,丁子恒剛剛走出烏泥湖宿舍,忽聽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見是規劃室的吉迪成。吉迪成住在甲字樓上右舍,在江漢平原土壤調查時曾做過丁子恒的副隊長。丁子恒說:「早,吉工。」 吉迪成說:「早呀,丁工。說你又去四川搞土壤調查去了?」 丁子恒說:「是呀,派到頭上,不能不去。現在只是臨時回來參加整風的。」 吉迪成笑道:「你們室整風進展得怎麼樣?」 丁子恒說:「反正總是開會,大家都爭著發言。時間長了,發來發去,也都是些差不多的話,花去了好多時間。有時我想,還不如留在四川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哩,那更適合我。」 吉迪成顯得有幾分驚異,說:「哦,你真這麼想?」 丁子恒說:「怎麼?」 吉迪成說:「唐白河一帶土壤要補查,讓我領隊。可我是我們室整風運動的骨幹,走不開。室裡正在跟總院交涉,要求換人。你可願意去?」 丁子恒說:「多長時間?」 吉迪成說:「大概一個月左右。帶上五六個人,邊調查,邊做培訓,順便帶出幾個土壤方面的專業人才來。」 丁子恒說:「我去調查可以,但讓我帶專業人才,恐怕難以勝任。」 吉迪成笑道:「可去年在沙市,你連著講了幾場土壤與水利關係的專業課,誰不說你講得好?說真的,如果我去不了,還只有你最合適哩。」 丁子恒有點猶豫,說:「我要想想。不過,四川那邊我還沒搞完哩。」 吉迪成說:「那邊沒有一年半載哪裡能完?唐白河只是一個掃尾而已。你做完這邊的,也誤不了那邊的。怎麼樣?也算幫我一個忙。」 丁子恒的腦子急劇地轉動起來。他想起那些永遠開不完的會議,想起自己坐在桌前呆望窗外而時間卻從身邊悄然流逝的情景,然後說:「如果吳老總同意,我想……我問題不大。」 整整一個白天,並沒有人找丁子恒談唐白河的事。及至下班,辦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丁子恒亦開始收拾桌面,吳思湘走了過來。他神情頗為憂鬱,渾身都散發著無精打采的氣息。他走到丁子恒桌前,說:「丁工,到唐白河土壤調查是你自己提出的?」 丁子恒說:「也可以這麼說吧。」 吳思湘歎息一口,說:「你這樣做很聰明。去吧去吧,沒有比現在出差更合適的時候了。」 丁子恒怔了怔,問:「為什麼?」 吳思湘說:「你聽我的不會錯。」 吳思湘說罷便往外走,走至門口,突然回過頭來,說:「丁工,你我都是靠技術吃飯的人,這時候出差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可惜,我沒你那份福氣。」 丁子恒呆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牆後,心想,吳總怎麼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丁子恒出發那天早晨,蘇非聰遞給他一張《人民日報》。蘇非聰說:「有篇社論,我建議你在路上看看。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吧?這樣下去,主人焉能不舉起棒子?」 丁子恒瞥了一眼標題:《這是為什麼》。他把報紙往包裡一塞,說:「好的。」 汽車當天就到了唐白河。他們找當地水文站借了兩個房間,作為臨時住處。丁子恒把行李鋪開,床板有些發潮,便順手抓了張報紙墊在下面,然後拿了條毛巾走到河邊。 河水很清亮,足可洗淨一路征塵。整整一天,汽車在鄉村的公路上顛來顛去,車窗大開著,灰塵迎面撲來,同身上的汗水攪在一起,感覺黏黏糊糊的。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條條的黑泥便搓了起來。丁子恒三下兩下洗完臉,又把胳膊浸泡在水裡。這時他看到了映在河面上的夕陽。夕陽通紅通紅的,一波一波地浸染著河面。瑰麗的色彩竟使丁子恒感到激動,於是他站了起來,向遠處眺望。 原野裡的綠色鋪天蓋地,很是舒展地在黃昏的風中波動。泥土的清香撲鼻而來,這份香氣早已為丁子恒所熟悉,聞之頓有渾身一爽的感覺。和諧美麗的大自然,以它的溫馨和素樸悄然洗去生命中的倦怠。河水無聲地流淌,在夕陽照耀下,寧靜而安詳。河對岸的村莊正升起炊煙,狗吠的聲音亦遠遠地越過河來。沉浸其中,丁子恒有些迷醉。夕陽一點點下沉了,隨風搖盪的楊柳如揚起的手臂,揮手將最後的陽光送入雲層,然後又如掃帚,把斑斕雲霞一塊一塊抹去,最後則化為千萬支畫筆,溶炊煙和暮靄為一色,渲染在天幕上。丁子恒想,什麼是永恆?只有自然啊。同永恆的自然交織在一起的是什麼?是人對它的欣賞和欣賞過後的愉悅。 晚上吃飯時,丁子恒精神很好。他對土壤隊另外五個人說:「我這次除了帶領大家進行土壤調查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為院裡帶出一批土壤調查的行家來。所以,今後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我給你們上課。我大概從水利與土壤的關係、土壤與土壤形成、土壤與農業、長江土壤形成的自然條件和特性、長江土壤基本特徵、水利土壤改良特徵以及水利土壤改良有利條件這七個方面來講課,我希望你們有所準備。另外,請做筆記。如果晚上沒有聽懂,白天工作時可以再問我。」 五個隊員紛紛說,知道了。出來時領導都交待過,丁工搞過多次土壤調查,對長江土壤特別瞭解,跟您工作可以長很多知識。 丁子恒問:「順便問一下,你們都是什麼學歷?」 五個人中有三個人是中專,一個是高中,最年輕的那個小夥子是大學。丁子恒便問:「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學的什麼專業?」小夥子答說讀的是清華,學的就是水利。 丁子恒便有些詫異,說:「你學水利為什麼要改學土壤?」 小夥子說:「聽吉迪成吉工說,丁工是老清華的,學識淵博,學哪行就能成哪行的專家。我想成為了工這樣的人,所以,就要求下來,好跟丁工多學點東西。」 丁子恒聽了此話很是吃驚,而後又有些感動。他想了想,說:「你錯了,在土壤方面,我只是半桶水,我雖然要給你們講課,可我也是一邊學一邊講。你不可輕言『專家』二字,那是需要真學問墊底的。你叫什麼名字?」 小夥子說:「我叫陳遠南。」 丁子恒對大家說:「好,在這一個月裡,陳遠南是你們的學習小組長。」 晚上睡覺時,丁子恒想起蘇非聰塞給他的那張《人民日報》,便挑亮煤油燈,在包裡翻找,找來找去,竟找不見。丁子恒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已將那報紙墊在鋪下防潮,心中暗道:蘇工,對不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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