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隨天去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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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一直關到了初夏。水下最痛苦的事是他再也見不著天美了。而且從那天天美站在院子門口,柔情萬般地送他走後,水下就再也沒有見著她。一種刻骨的思念使水下備受折磨。水下的耳邊永遠都留著天美的最後一句話。天美說,小下子,你要小心呵。每每想到這個,望著窗外的水下,就會情不自禁地滿臉是淚。水下給天美寫了一封信。水下請警察無論如何都要轉給天美。水下的信只有這一行字:美美,我死後,你要再找個好人。不准他欺負你。要不我還會從陰間出來殺了他。 天美看到信的時候,夏季未完。天正下著大雨。新堤牢牢靠靠地守在江岸。沒有人去上堤。堤上很安靜,只有雨水拍打堤坡的聲音。水文站的人一天幾次地查看著水位。朱站長幾次都對頂替水下的人歎說,這個水下,是鬼魂附體了。說多了,讓水文站的人都心生恐怖。 天美在春天裡就搬進了縣城。她住在三霸新買的房子裡。四房兩廳。天頂上吊著彩燈。窗簾是紗的。廁所裡有浴缸。天美第一次看到浴缸時,首先就想到,如果水下在這裡,他們兩個一定會一起在這個浴缸裡洗澡。因為這個念頭,天美傷感了一天。 天美讓她的弟弟天富管理著鎮上的收購站。又讓她的二姐天香搬來和她住在一起,替她管家。天美很能幹,也很會做生意。縣裡收購總站的生意依然十分興旺。 天美拿著信站在明亮的燈光下。外面的雨依然嘩嘩地下著。信上的字歪歪倒倒著,每一筆劃,都像水下隨意地站在那裡。恍然間天美看到一個少年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猛然地刹在她的面前。他身上的紅色背心已然濕透。他的臉上的紅光透過汗水放射了出來。他微笑時,嘴角向上挑著。滿臉的稚氣和純真。天美的眼淚流了出來,濕透了手上的信紙。天香說,你怎麼啦?天美說,沒什麼。天美說著跑進廁所。她坐在浴缸裡好好地哭了一場。 透過淚光,天美還是能看到自己未來的日子。那是她夢想了多年的日子。那些日子曾經在天美的心中被勾畫得何等美好。美好得能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血光都遮蓋住。沒有人會看到它背後的一切。 只是天美不知道那裡面還有沒有她想要的幸福。還有沒有像水下一樣純真熱烈的愛情。還有沒有人會用一種溫暖而潔淨的聲音叫她一聲美美。 這是天美最後一次為水下哭泣。水下已經結束了舊的水下。天美也結束了舊的天美。 幾年後的一個夜晚。天美孤獨地躺在床上。往事像現在的寂寞一樣,索索地朝她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裡深鑽。天美好想聞到水下的鼻息。好想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好想看到他青春的面容。好想被他有力的胳膊環繞。天美凝望垂著吊燈的天花板,心想,其實從頭到尾,水下都沒有對她說過一個愛字哩。附記: 幾年前,我曾經在一家看守所裡,採訪了十三個殺人犯。我最初與他們對面而坐時,心裡充滿了恐懼。採訪結束後,沒了恐懼,但卻心情複雜。這十三人當然是在一大堆的案卷裡挑出來的。之所以挑出他們,是因為他們在出事前,完全跟我們一樣,是沒有任何犯罪記錄的極其普通的人。他們中的好幾個甚至是我們最常見的那種極其懦弱無能的人。但在一念之間,他們失去理智,成了殺人犯。他們改變了別人的命運,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天美和水下的故事,是其中的一個。他們成為我這篇小說的原型。當然天美並不叫天美,水下也並不叫水下。小說也與真實的案件有所差異。 水下這個人物是我這次採訪中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這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他很坦誠地坐在我的對面,對我講述他的愛情故事。他真的很愛天美這個人物。他甚至說,他懂法律,人是他殺的,跟他的天美沒關係。她關一陣子就能放出去。她出去後,有了財產有了錢,她就可以生活得很好。至於他自己,無論死還是活,只要能讓他的天美過得好,就心滿意足。他毫無悔意。他惟一的痛苦就是想念她。而在採訪水下這個人物之前,我也採訪了天美這個人物。她很漂亮,雖然已不年輕,但仍然風姿綽約,很有女性魅力。吸引水下這類沒有見識過女人的男孩的確綽綽有餘。但她卻對自己與水下這個男孩子的關係矢口否認。她認為自己與這樁命案無關。兩個人完全不同的心態,使得我對水下這個男孩充滿了同情。 然而讓我最難忘,也最難受的是:在我採訪結束時,獄警要把水下這個人物送回看守所。他走到門口,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來問我:你見過她是不是?她好不好?她是瘦了還是胖了?她有沒有哭?我日裡夜裡都好想她。我想她想得難過死了。他帶著稚氣的面孔充滿著關切,眼睛裡含著淚水。他的話令我的心裡堵得慌。在我寫這篇小說時,他的面孔總是會驀然地出現在眼前。 人生有時候真的是好難說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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