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隨天去 | 上頁 下頁


  天美又換了一身衣服。這是一條黑底起紅花的連衣裙。天美的腰還是細細的,裙子剛好掐在腰上,裙擺很大,從天美的腰間撒開來。天美朝外走,腿間生風,裙擺便甩了起來。水下就一直看著黑底紅花的裙擺甩動著,一直到它消失。

  黃昏的時候,天下起了雨。雨下得好大,堤那邊又傳過一陣一陣的喧囂聲。水下就開始著急了。他想天美是沒帶傘出門的。天美只穿了一條薄薄的裙子。天美腳上蹬著高跟鞋。天美坐汽車從車站到家的這段路滿是泥濘。天美身上揣著錢遇到打劫的人怎麼辦。水下心裡麻亂,所有天美可能遇到的事情他都想到了。電視裡正播放著香港的武打片,這是水下平常最愛看的片子。水下眼睛盯著電視,心思卻全不在上面。裡面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打得一塌糊塗以及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何故吵架生氣,水下只過了眼,而沒過心。那些晃來晃去的紅男綠女在水下眼裡只幻作了一個形象,那就是在大雨中掙扎的他的天美姨。

  水下終於耐不住了。他披了件雨衣,套上涼鞋,又挾了把雨傘,沖出門,朝鎮政府跑去。水下的同學在鎮政府當臨時工,看大門,管收發。水下打電話總是上那裡,不需要花錢。

  同學在值班。很驚異水下冒這麼大的雨來打電話。水下說,我姨沒回來,我得問問她今天回來不。同學說,她一個老娘們兒,回來不回來,該操心的是他老公,你多個什麼事?水下說,你搞不清,莫瞎說。水下說著便打電話。電話是個女人接的。水下說找三霸叔。女人追問找他幹什麼。水下只說我是他侄,卻沒有說找他何事。水下聽到那女人尖聲叫三霸接電話的聲音。聲音有些涼颼颼的,直撲水下的耳朵。

  三霸說,水下,你姨還沒回麼?水下說,難道她已經走了不成?三霸說,她見我這邊的老婆也在當面,沒等我把話說明白,就跟她吵。她懷著我的骨肉,我哪能讓她受氣。我就手給了天美一個巴掌。她就沒個完,跳起腳來罵了一通人,就跑掉了。這女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水下說,她有沒有說送錢去婆那邊?三霸說,錢?我不曉得她身上有沒有錢,我反正沒錢給她。水下驚道,你沒給天美姨錢?那婆的病怎麼辦?婆是絕症哩。三霸說,我哪管得著?

  連她娘生病都歸我出錢的話,我這日子還過不過呀?

  她也太不省事了。這種女人娶回來真是害人。水下說,姨是生氣走的嗎?三霸說,她喜歡生氣,我有什麼辦法?水下,天美性子有些烈,該不會出什麼事吧?水下心裡好生氣。水下說,我怎麼曉得?他是你的老婆哩。三霸說,水下,你替我找找看,如果她沒回去,你給我一個電話。叔托你幫忙了,回頭我給你漲工資。水下說,再說吧。

  水下放下電話,呼呼呼地直喘氣。在他喘氣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恨意在他心裡滋長。原先這恨意只是一粒種子,現在卻長成了樹。樹被風刮著,呼啦啦地搖撼著水下的心。

  水下的同學說,怎麼了?看你樣子,像是有人搶了你的女人似的。水下說,我姨不曉得到哪兒去了。水下的同學說,她老公都沒操心是不是?水下想了想,低聲說,是。水下的同學說,我就說了吧,你管呢?來來來,今晚也沒什麼事,我們再叫兩人,打牌怎麼樣?水下抬起頭,用一種堅定的目光望著他的同學。水下說,不行,我必須把我姨找回來。水下話沒說完,人就在雨裡了。

  雨把地上打得啪啪地響。水下的腳底又拍打在落下的雨上,也是啪啪地響著。水下一直跑向汽車站。站牌下空無一人。水下有些茫然。水下想,姨呀,你上哪兒了?

  站牌後面有一家小賣鋪。水下跑過去問,有沒有一個穿黑底花裙的女人在這裡下車?小賣鋪的老闆娘說,你是說天美吧?水下激動了。水下雞啄米似的點著頭。水下說,是是是,她是我姨,我給她送傘哩。老闆娘說,傘有屁用呀?這雨,下車三步路,全身就濕透。水下說,我姨去哪兒了?我一路沒碰到她呀?老闆娘揚手一指,她朝那邊去了。水下怔了怔。水下說,哪邊?湖邊?有沒有弄錯?那不是回家的路呀。老闆娘說,怎麼會錯?天美穿的黑花裙嘛。剛結婚時,她常穿,說是三霸給買的,三百塊錢一條。全鎮最貴的裙子。水下心頭緊緊的,腿也有些軟。老闆娘說,天美臉色不好哩。像是揣了心事,我跟她搭話,她都沒回腔。

  水下一頭又紮進了雨裡。一路跑,一路嘴上大叫著。姨——!天美姨——!雨聲太大,水下叫出的每一個字音仿佛一出口就被水溶掉了。水下急得有些想哭。水下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想哭過。就算十三歲那年跟人打架,腿上被刀拉了一道半尺長的血口,他也沒有半點想哭的意思。可是現在他找不到天美姨,眼淚便從他的心裡一直湧到了眼眶前。

  湖的水面很闊大。雨線將湖面和天連了起來,黑霧中,什麼都看不見。恍然間,水下覺得似是湖裡的水在朝天上奔跑。水隨天去。水下想,天美姨你不會犯傻吧?你你你不會投湖吧?嗆水的滋味很難過哩。而且湖水也太涼了。再說這時節不是投湖的好時節哩。雨多水渾。要投也得哪天湖水清亮的時候再投呀。天美姨,這你沒我懂哩。

  站在湖邊,水下來來回回喊叫著。水下叫得自己快要瘋狂了。最後,水下決定去給三霸打電話。水下相信天美一定出了問題。水下掉頭離湖而去。

  水下在轉身回跑間,腳下被絆了一下。水下一筋斗栽倒在地。他摔在一件軟物上面。軟物低低地哼了一聲。只一聲,水下就知道是什麼了。水下的眼淚噴射而出。落下的淚水與臉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水下驚叫道:姨呀,姨——!是你嗎?姨——?

  第六章

  水下把天美背回收購站時,雨還沒有停。天美趴在水下的背上,沉沉的,一直沒有醒過來。水下不能又打傘又背人,便把傘丟掉了。雖然天美全身濕得無一干處,水下還是把穿在自己身上的雨衣披在她的背上。天美軟軟的胸脯緊貼著水下的背,令水下心跳得厲害。路上滑得不得了,水下卻沒有摔跤。水下一直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不能摔跤,我不能摔跤。果然他就沒有摔跤。

  進屋裡,水下看了看鐘,已是半夜十二點過八分。水下本想把天美放在床上,可是一看床上太乾淨,而天美身上太髒,他便將天美放在沙發上。天美軟軟地躺倒在沙發上,軟得仿佛沒有筋骨。水下把她放成什麼樣子,她就成什麼樣子。背著天美,走了好長的路,水下太累,放下天美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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