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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進辦公室剛剛在我的桌前坐下,同事便叫我接電話,哪裡來的?他說沒說, 只說找一個姓邰的。忘記了他的名字。我抓起電話喂了一聲,說是哪位呀,我就是 姓邰的。好一會兒,那邊才傳過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是……馬白駒。我大驚失色, 手上的電話差點兒脫落。我說有……有……什麼事嗎?他說我想馬上見到你。你能 不能上我家來一下。我說好吧,我馬上來。我火速找到楊高,正好我的父親也急急 地趕來。楊高說你不能單獨去,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我說我同馬白駒接觸也不是 一天兩天,我能確定他不能把我怎麼樣。楊高說我知道你對馬白駒印象很好。我說 你不能這麼說。我只是想如果他要是知道我的後面有一大堆人,或許他會反感,然 後什麼話都不肯說了。我的父親說好了,你們不用爭,楊高的話是對的。不過,根 據我對馬白駒的瞭解,楊高,恐怕讓他單刀赴會效果會好一些。楊高板著面孔,不 說什麼。一分鐘後他說檢查一下你的槍。

  我在門口叫了輛「的士」,這樣豪華著出門在我真是少有。十分鐘後我到了同 心中學。馬白駒坐在他書房的籐椅上,一夜之間他蒼老了好幾歲。他沒有抬頭,只 低聲說了句坐。我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等待著他說些什麼。好一會兒,我和他之間 都只是一片沉默。我耐不住了,我說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他淡笑一下說,楊高 他母親告訴我你的眼睛像你的父親,而且她還知道你父親有一個兒子同楊高在一起。 姓你這種姓的人很少,我為了證實她的話,拿了楊高的電話號碼試了一試,不想給 試中了。我說你有什麼事,能說說嗎?他說遲早是要說的,你們處心積慮不就是想 知道那些嗎?放心好了,我會一滴不漏地講給你們聽的。只是,我找你是想請你無 論如何替我把楊高請來,這個故事我只想說一遍。我說你等著。我幾乎是跑步到傳 達室,那邊似乎都在等著我的電話,楊高一喊就到。他在電話裡大聲說,我十分鐘 之後到。

  12

  這是一個埋藏在兩個人心底很久很久的傳奇式的故事。馬白駒用他慢條斯理的 講話方式給我們整整講了一天。馬白駒講完那一切後,天已大黑。楊高和我都默然 不語。馬白駒說我知道你要報仇,這和我當年的心情一樣。只是我希望你不要難為 你的母親,她這一生,已吃了太多太多的苦頭。我本想使你母親一生幸福,卻恰恰 讓她一生痛苦,一生飽受驚嚇。她讓你自小喪父。我萬死不足惜。

  楊高說我的父親真是在我母親要同你結婚前夕強姦了她?馬白駒說你不信我, 但你應當相信你的母親。你還可以去問她的一些老朋友。甚至可去查醫院的檔案, 看你父親是不是那時候在那裡住院。我那時內心悲憤,卻不願將事情鬧大。因為你 的母親還要做人。你的父親以為我們軟弱好欺,一次又一次地佔有她。她不敢跟我 說,怕我豁出去了。她深知我的性格。後來她懷上了你,被迫與你的父親結了婚。 你可以回憶一下,你的母親在你父親活著的時候對他好嗎?楊高就算你所說的這一 切都是真的,可你也不必做得這樣絕。馬白駒說我隻身一人來到南方。幾年之後與 你母親邂逅相遇。舊情舊恨都在心裡翻騰,隨時都可能噴發。我想如果我不報這個 仇我還算什麼血性男兒。你的母親偶然告訴了我你父親的去向,使我得以成功。只 是我沒能料到他們會把他弄得這樣慘。我報了仇,可我還是失去了你的母親。倒不 是她因為你父親的死有什麼內疚,而是邰警察追查得實在太緊。我們之間若有一點 來往,就有可能都活不成。三十年來,我們忍受的是怎樣的一種痛苦,你們永遠體 會不到。

  楊高冷冷地說同樣,你……們也永遠體會不到我心裡所有的痛苦。馬白駒默然 不語。楊高又說你為了報私仇甚至不惜出賣自己人,真是十分地可恥。我父親私生 活上固然有問題,可那畢竟是他年輕時的荒唐。後來的他是一個出色的刑警,你幫 助黑社會殺了他,你把自己的良心放在了何處,你把正義置於何處,你身為教師, 又如何為人師表!楊高說到後面差不多是在吼叫。馬白駒平靜地說我無話可說。你 所說的這一切我都仔細想過,只是你要知道,人在憤怒之極時是無法理智地控制自 己的行為的。當時的我就像現在的你。楊高狠狠地盯著馬白駒說如果我不是控制著 自己,我現在就會……殺了……你。馬白駒淡淡一笑說,你現在不殺我,是因為我 之所以走了極端,實是事出有因。對於所有人,你父親是個好人,但對於我他卻不 是;而對於所有人,我也是個好人,但對於你,我也不是。基於這點,我願意接受 你的任何懲罰。只是,我再對你說一遍,請瞞著你的母親。她如果知道了,只會走 一條路。楊高緊張地問什麼路。馬白駒傷感地說:自殺。

  楊高頹然地軟坐在沙發上,他的大巴掌幾乎蓋住了他的大半個臉。我知道這是 他從感情上無法接受的事實。馬白駒說她不會再來找我的,我對她說過了,她再來, 只能使我死,所以她不會來了。你對她封鎖住關於我的所有消息,就行了。我沒有 什麼更多說的,今天就可以隨你走。我在多年前就應該死了。

  這天我們帶走了馬白駒,他要求我們不要驚動他的學校,他在那兒工作了幾十 年,人人都視他為做人的典範,他不想看到那無數雙佩服他的眼睛一夜之間全部變 成失望。楊高答應了他的要求,我們在天黑得很深的時候,離開了學校。走出校門 的那一刻,馬白駒突然淚水漣漣,他一步三回頭地回望他的學校,直到它淹沒在夜 霧之中。

  在踏上我們早已停在大路邊的吉普車時,他想想又對楊高說,你父親真有意思, 他以為他初來南方,誰也不認識他,自作聰明打入黑社會,沒想到恰恰會撞上我, 一個一心想要殺他的人。而我又何曾料到,我會在家訪時,撞上他正在那兒跟人周 旋著打麻將。這只能說是上帝之手在幫助我們擺平我們之間的恩怨。楊高說,你那 次的家訪難道不是刻意而為的嗎?馬白駒說可也得他恰好在呀。楊高說:閉嘴!

  我對這個舊案的結案,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知道楊高也是。只有我的 父親,顯得有幾分高興,他不斷地欣賞他自己當年的判斷。我無法同我父親一起高 興。幾天來我一直睡不好覺。我翻來覆去地想這一切,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我 對自己說人啦,你們都怎麼了?

  田小林找到了我的家裡,她說學校已都知道馬老師的事了。我說知道些什麼了? 她說馬老師為自己報仇出賣公安人員呀。我說你們知道個屁。於是田小林磨著我講 馬白駒的故事,我忍耐不住,簡簡單單對她說了個大概。田小林眼裡噙滿了淚花, 她顯得很動情地說能有這樣的愛人真是一生的幸福,我為他的那種深情而感動。我 說他使一個優秀的偵察員慘遭殺害,你也為他感動嗎?田小林說是的。對於我們女 人,情這種東西總是擺在最前面。我的父親聽著田小林同我說話,起先他對田小林 頗有好感,但後來他見田小林對馬白駒抱有好感,不由得對她翻起了白眼。我的父 親說,你們女人怎麼就這麼豬呀。這是一部臺灣電視劇的臺詞,我的父親很是恰如 其分地用在了這裡。

  就在我的父親說這話的十三天后,楊高的母親就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裡,我們發動了好些人,遍找不見。幾天內,楊高突然老了幾十歲。他用一副悲涼 的神情對我的父親說我是不是該這麼做?我的父親說你現在痛苦的是你的感情,如 果你不這麼做,你仍然也是活在痛苦之中,那時你痛苦的是你的人格。一個刑警的 人格。我想我的父親他的話是對的,此生痛苦,對於楊高他是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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