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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陳一大蹙緊了眉頭,心想你水文到現在還想居高臨下地在我面前擺派頭?想罷便冷笑道,漢奸?大概你天天在李翠面前這樣罵我吧?這麼說來李翠要走,是你指使的?水文說,我哪有這本事?她是你的人,我怎麼敢在她面前罵你?你真是太誇獎我了。陳一大板下了面孔,說真要這麼做?這可不像你水文的行事風格。水文冷冷道,我的行事風格就是,自己喜歡的女人自己去擺平。

  陳一大氣極而去。走時留下一句話,我在日本人手下混飯吃,但從來沒害過中國人。水文聽得心裡咚地跳了一下。

  茶園到了下午,依然清冷,水文對夥計交待了幾句,便獨自回家。他進了院子,連自己房門都沒進,便去找李翠。李翠見到水文,急切道,大少爺,我也正要找你。水文說,我知道。說時便將陳一大找他的事複述了一遍。李翠說,太少爺你說得對,我不能再跟這個漢奸鬼混了。不然,這輩子我都不得安寧。而且我女兒永遠都不會寬恕我。

  水文本欲朝外走,聽此言微一吃驚,停住腳步,說你女兒?李翠說,大少爺,你不知道,當年送出去的寶寶沒有死,她活下來了。水文說,真的?她在哪裡?李翠說,菊媽把寶寶送到她的表弟楊二堂家裡。她就是水上燈呀。你認識的,她是你的親妹妹。

  水文瞬間瞠目結舌。

  李翠便將自己如何在菊媽的墓前見到她,從而產生疑問,之後如何查證到她並非楊二堂的親生女兒以及她們之間的交談說了。李翠急切道,她絕對是我的女兒。而且她早已知道這件事,菊媽臨死前要山子把她找去,說有重要事情。所以,她才對我恨之入骨,對你也是如此。你再想想,是不是這樣?

  水文想,難怪。難怪我見到她便會有一種特別的親近。難怪我總想去呵護她。難怪她說如果我有一個妹妹會不會像她那樣活著。難怪她聽說翠姨和陳一大的事會憤怒得大罵。難怪她絕不讓我靠近她一點點。水文心裡曾經有過的疑團,突然間全部解開。那只曾經捏過他的小手指,又在他的心裡動了起來,令他溫暖而激動。水文說,翠姨,我馬上就去見她。我要把她認回水家。不管她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她是我爸爸的骨血,她得回家。

  水文拔腿便走,還沒走到大門,一群日本人轟隆隆地闖了進來。

  四

  陳一大從來沒有這樣痛恨水文。以前聽他說話,話中帶話,他覺得他聰明睿智。但現在,他卻覺得他的話聲聲譏笑,處處帶刺。這個人的翻臉無情,這個人的陰險狠毒,以及這個人的道貌岸然,都令他不由憤然:他娘的,當婊子的好處都想要,牌坊還要立得光鮮。

  水文所有的惡,都在陳一大心裡翻騰而起。最重要的是,他想起紅喜人的慘死。想起紅喜人不過是因為失手而打死水成旺,結果卻被水文害得身敗名裂,甚至連一個同情他的人都沒有。想起紅喜人與自己情同父子,卻死得那樣悲慘。陳一大想,你水文知道為父報仇,我若不為紅喜人報上這一仇,豈不是枉當他師傅一場?既然你水文口口聲聲罵我是漢奸,我就漢奸一回好了。陳一大想罷便徑直去到日本人那裡通了個信息。

  日本人正為肖石之死,氣急敗壞。這個抗日小組業已殺了他們好幾人,這一次居然在市中心的居民屋裡動手,並且還敢留字。拿他們日本人當了什麼?於是覺得就是冤殺也要抓住兇手。

  水文被日本人的闖入驚呆了。水家頓時一片驚恐。聽說是為頭晚被殺的漢奸,方松了一口氣。水文說,我是個開茶園的,又不會開槍,怎麼會殺人?一定是弄錯了。劉金榮亦說,我一家人在漢口過得好好的,有錢賺有飯吃,殺你們日本人做什麼?莫非我們不想活了?日本人說,那你昨晚何故半夜而歸?水文說,我在水上燈家。說話間,他突然想起跳牆而過的陳仁厚,便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半夜回來。日本人說,還有一個是誰?他在哪裡?水文說,他是我表弟。李翠突然喊了起來,你難道不知道你表弟在跟女人約會嗎?不信問大媽。日本人說,他是跟女人在一起?劉金榮擔心外甥有事,便趕緊順著李翠的話說,是呀,他剛剛相過親哩。

  水文見兩個女人如此,心裡閃過一絲愧疚,忙說,是呀,表弟在談戀愛,晚間說是約會了女朋友。日本人說,你呢?水文說,我不是說了嗎,我在水上燈家。你們可以去問。說時又補充了一句,水上燈是漢劇名角。我喜歡她的戲。日本人說,也是女人?水文說,是呀是呀。她在漢口很有名。

  問話的日本人冷笑了起來,說你們中國男人有意思,這麼冷的天,跟女人約會,不一起抱著睡覺到太陽高升,卻都深更半夜跑回家,是不是太奇怪了?水文忙說,不不不,水上燈跟我談她的身世,所以時間有點晚。我是有老婆的人,當然要回家。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她。水文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什麼,說是陳一大叫你們來的吧?他跟我有點過節,他的話不當信。日本人說,我只是問你是不是半夜回來的。

  劉金榮立即撲向李翠,尖叫道,是你跟陳一大胡說八道的吧?你們倆勾搭就是了,害我們水家做什麼?李翠抵擋著,說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已然明白,這一定是陳一大搞的鬼,而這個鬼的出現,卻是為她的緣故。

  日本人見這家的女人鬧成了一團,厲聲道,還有一個半夜回來的呢?院子裡鴉雀無聲。日本人將槍頂著山子,說是你嗎?山子嚇得臉發白,說不是不是。表少爺一早就出門了。日本人說,去了哪裡?山子說,不不不曉得。大概還是去找他的女人吧。日本人便說,你也帶走。

  日本人將水家所有的男人全部帶走。留下女人們的一片哭喊。

  清早,水上燈睡意朦朧間,聽到有人輕輕敲門。爬起來問,哪一個?門外的聲音說,是我,快開門。這聲音讓水上燈睡意頓失,她嘩地拉開門,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

  來的正是陳仁厚。兩人幾乎沒有交談,陳仁厚立即就進了水上燈熱烘烘的被子。他幾乎一夜未眠。跟水上燈親熱一過,便低聲說了一句,我好累,我一夜沒合眼,讓我睡一下。便摟著水上燈呼呼大睡起來。

  水上燈捋著他的頭髮,看著他酣睡的樣子,心想,現在我已經想通了,就是日子過得苦一點,只要跟你在一起,心裡卻也是踏實的。

  日本人到水上燈家,是陳一大帶的路。敲開門,水上燈和陳仁厚依然在床上。水上燈聽出了外面的嘈雜,說好像不少人。陳仁厚說,大概是為我而來。不管他們怎麼說,你要說跟你沒關係。水上燈說,你不要多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讓我來對付他們。

  水上燈打開門,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見陳一大,說陳班主,怎麼回事呀?陳一大說,太君要找你問點事。突然他看到了從臥室走出來同樣也是睡意滿臉的陳仁厚,吃了一驚,說原來你在這兒?什麼時候來的?水上燈說,他一直住在這裡呀,怎麼了?日本人說,有個叫水文的人昨天夜裡在你這裡?水上燈說,他來做什麼?他夜裡在我這兒,仁厚肯嗎?陳班主是曉得的,我跟仁厚從小就是患難之交,是吧?陳班主。

  陳一大腦子裡晃過大水時的場景,然後說,那倒是。他們兩個自小在一起,這個我曉得。日本人說,可是水家有人說昨晚你半夜到那邊去了。水上燈冷笑道,水家?陳班主同樣曉得,我跟他家有殺父之仇,他們成天想報復我,這回居然把你們日本人都請動了。

  日本人便望著陳一大。陳一大說,這話也不錯。我還奇怪,他們兩個大仇人,怎麼會晚上在一起?必是水文說謊。水文居然欺騙太君說他在你家裡,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日本人便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

  陳一大說,你跟水家有仇,曉得的人多。他要撒謊,沒人相信。順便告訴你一聲,水文已經被抓起來了。能不能放出來,看他怎麼跟太君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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