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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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睡得太晚,水上燈幾乎沒醒。叫了半天門,她聽出是李翠的聲音,本不想理,但突然記起頭晚水文所說李翠與陳一大的苟且,她便一肚子火,忍不住想要教訓她。便披了衣服跑過去猛地拉開了門。 李翠幾乎是沖進來,人一進門,便軟倒在地。水上燈嚇了一跳,說你這是做什麼?李翠爬起來,定了定神,方開口說,你昨晚讓水文在你這裡過夜了? 水上燈明白她的來意,慢慢返回到客廳,冷笑著說,不至於為了這個站都站不穩吧?他晚上是在我這裡過的夜,可是怎麼過的,他沒有告訴你嗎?李翠說,你明知他是什麼人,你怎麼可以這樣?水上燈說,笑話。他不過是追求我的許多男人之一。他是什麼人,我憑什麼要知道?你又憑什麼非要我知道?李翠說,你你你,你這樣做不怕老天罰你麼?水上燈死死地盯著她,半天才說,老天最要懲罰的人是那種拋棄自己的孩子並且從此不管他的死活、只圖自己富貴的人。老天還要罰那種為了保全小命,背叛丈夫,跟漢奸通姦的人。 李翠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突然間她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拋棄孩子與漢奸通姦,這是她人生中的兩根大刺,它們插在她的命裡,令她無法安穩無法心靜。 水上燈見她如此,突然心有不忍,她掉過頭,用一種異常堅定的語氣說,離開陳一大吧。離開這個人。李翠說,是為了你嗎?水上燈說,不,是為了你自己。李翠說,好。我答應你,但你得離水文遠一點。也是為了你自己。仁厚昨晚已經回家來了。夜裡有人被暗殺,今天滿街都是日本人。我不曉得他能不能過得來。 水上燈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她知道陳仁厚一定會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離開漢口,她知道她將迎接一種全新的生活。水上燈掩飾著自己的激動,大聲說,這不需要你管。你從來沒有見到仁厚,所以你不能跟陳一大提一個字。李翠明白水上燈的話意,李翠說,我李翠在你面前雖然不是個好人,但還沒有下作到替日本人當幫兇。水上燈說,那最好。 李翠離開水上燈時,太陽已經出來了。淡淡的黃光,落在森嚴的街路上。中山馬路上的店鋪都開了門,門前一派的清冷。不時有店員出門探望一兩眼,然後又張惶著縮回店裡。李翠想,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呵。 陳一大見李翠來找他,非常高興。忙說,最近太忙,實在是冷落了你。但我陳一大白天夜裡都在想著你。李翠說,你是太忙了,我也想過,我們兩個人往後還是不要再交往。如果你心裡有我,過來喝喝茶就是。不然我在水家沒法抬起頭來。陳一大笑了笑,說水家的人,誰不知道你跟我的事?是你給了他們一片蔭涼,他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哩。李翠說,可是我自己心裡清楚,我對不起我丈夫,也對不起我自己。你對我的好,我心領了,但從今往後,你我不再有什麼關係。我要好好做人。陳一大說,這事你問過水文嗎?李翠說,水文昨天下半夜才回,現在怕是沒起床,我回去就跟他說。李翠說罷,掉頭而去。陳一大跟在她的身後喊著,我不會答應你的。你最好找水文問清楚,你看他肯不肯! 李翠沒有回頭。她想,這是她和水上燈關係的一個轉機。她有了自己的女兒,她要聽女兒的。這是她的機會,她不能再為了保全水家而犧牲與女兒團聚的可能。一想到水上燈或許會有一天與自己相認,李翠便有一種情不自禁的激動。她對自己說,只要她能認我,就算要我跟她磕頭認罪,也心甘情願。 五福茶園的客人也像街上的路人一樣,這天格外稀少。夥計們說,日本人在街上跑來跑去,見誰不順眼就抓,誰敢出門呀,不小心就撞上個死。店裡便只能清清冷冷,連杯上冒出的熱氣都是有精無神的。 陳一大進茶園時,這股清冷感竟讓他覺得陌生。往日裡面有說有唱,就算沒人唱戲,但跑堂的吆喝卻也是一陣陣的。問夥計緣故,叫夥計一說,陳一大便連連歎氣。深覺活在日本人底下,真不容易,如果硬和他們擰著,只是自找苦吃。遠不如當順民來得自在,小百姓一個,管他頭上誰當天子? 水文一直一個人沉靜地坐在茶園雅座的窗口。他既興奮又抑鬱。他興奮的是,昨晚水上燈居然主動地向他講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想這是一個向他親近的信號,為這個信號的到來,他曾經煞費苦心,但他終於等到了。然而他的抑鬱則是因為翠姨。讓翠姨籠絡陳一大,以討一方平安,這本是家事,但水上燈卻將他臭駡了一頓,臨走還不停地說他卑鄙。此一舉,將水上燈剛剛對他有的親近,又拉退回原地。水上燈是嫉惡如仇之人,從她絕不為一個日本人唱戲的做派上可看出。而陳一大是漢奸,他水文居然讓家裡的女人去討好一個漢奸,挨上水上燈的臭駡也是自找。那麼,怎麼樣解決這件事,如何改變水上燈的想法呢?水文有點犯難。 恰恰陳一大找上了門。水文立即迎上前,讓陳一大坐在自己适才坐過的窗口。又讓夥計新生一盆炭火,以讓雅座裡更暖和一點。窗外的陽光很弱,冷風還是嗚嗚地叫。水文說,雖然冷,但陽光到底還是出來了。陳一大說,是呀,滿街都是日本人戒嚴。把你的生意都擋了。水文說,有什麼辦法?在人家的屋簷下討生活,能夠活命,已是萬幸。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陳一大說,我只不過為了這條爛命,把臉皮子刮下來了而已。話說回來,中國人當家的時候,我活得比這差多了。一個玩雜耍的,誰會把你當人?現在日本人,好歹拿我當回事。水文冷然道,那是因為沒人搭理他們,只剩了你。陳一大說,這就對了。沒人搭理他們,我出了頭,這樣,我就給自己找了活路。而我這條活路,不也給其他人,比方你們水家,找了條活路嗎?沒我罩著,你五福茶園的牌子還能掛得這麼招搖? 水文一時被噎住。這是他的短,也是他的痛。因為陳一大的關係,這些年他們的日子過得倒也安寧。偶爾有日本人進來喝幾口茶,卻也從來未曾造次。水文忍住自己的不悅,笑了笑,說你今日來是讓我對你感恩的?陳一大便也笑了笑,說不不不,哪裡敢。只是話說到這份上,我得接下去說才是。以你水大少爺的心智,這樣的事理能不明白? 陳一大依然要川牌的磚茶。水文說,我就不明白,這茶哪點好喝。上回你說喝它腦子就清醒,我特意喝了一次,腦子非但沒有清醒,反而是更加渾濁。陳一大便大笑了起來,說茶也是看人來喝。它是知人的,能跟人心相通。我自小喝這茶,它跟我熟,對我的瞭解也透徹。進了我嘴,入了我的腸胃,然後曉得往哪裡走對我最是好。你若喝它,它一進你的嘴,就開始迷路。往下走,更是不曉得該往哪裡去,只好來一頓亂竄,你越發渾濁也是必然。你還是喝龍井的好,它知你。水文說,這樣講來,川牌和龍井,各有各的品,也各有各的主。陳一大說,話是這麼說,粗茶淡飯和錦衣玉食到底養出的腸胃和皮相都是不一樣的。我是想改一副腸胃,難道你也想改?水文一笑,說難怪陳班主現在把主子改成了日本人。我不想改,但如果讓我當漢奸,我還不如改了算。陳一大哈哈大笑起來,說原來水大少爺真好氣節。說話還像當年稱雄漢口一方的口氣。可是我說大少爺,現在天下沒變,你難道貪生了六七年,今天想當民族英雄?水文說,那倒是不想,我不過一個小百姓罷了。陳一大說,這就對了,你若是小百姓,我就更是。一個小百姓的求生方式,恐怕也只能如此而已。 水文便默然。他想,如此而已?就只能如此而已嗎?陳一大見他不語,想是自己的道理已將他說服,便將早上李翠到他那裡說過的一番話講給水文聽。陳一大說,翠姨這樣說怕是不太好吧?你得管管她。 水文跟陳一大鬥了半天的嘴,感覺自己居然未占上風,心裡很不爽。在以前,何曾有過這樣的事?然後又想起水上燈的憤怒,想起水上燈的大罵。便覺得自己先前對李翠也頗是不公。想罷說,這是翠姨自己的事,我哪裡能做主?陳一大說,你雖然是晚輩,但也差不多是她的主子。翠姨有今天,全靠了你的照顧。你的話,她言聽計從,你怎麼突然做不了她的主了?水文說,翠姨自從跟了你,在家裡說話腰杆就粗,使喚這個使喚那個,連我媽都不敢多說一句。 陳一大驚異了一下,仿佛不信。忽而想想,又大笑起來,說這個翠姨,想不到也會有這本事。戲裡管這叫什麼?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笑完又說,你回家跟她講,我陳一大雖然沒有正式娶她,但心裡卻也是拿她當正房在對待。水文說,這話你自己去跟她講好了,你們的事,我不管。她若願意改嫁,我們水家也沒話可說。畢竟我爸死了這麼些年。她一個女人也不好過。陳一大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幫過你們水家不少忙。我告訴你法子,你回家只消趕她出門,她走投無路,自然會來找我。水文說,我怎麼能將自家的姨娘趕出門?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自己願意走。陳一大說,水大少爺,這麼多年來,我們合作得還不錯,你不會這樣不給我面子吧?水文說,我們合作?你跟日本人合作還差不多,你是漢奸,千萬別拉我下水。這事我幫不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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