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八〇


  李翠已經癱軟在車上,直到馬車停下,才曉得哭。山子說,怎麼辦,要不要等菊媽?李翠哭道,要等。一定要等。馬車夫說,那是日本人呀。再等的話,到碼頭天就黑了,兩位今天怕會回不去。老婆在家病著,我得趕回去給她抓藥。要不我先放下兩位,你們另外叫車。山子便說,姨娘,真要是放下我們,這地方我們怕也難得找到車。還是先到碼頭吧?李翠亦無奈,只好點點頭。

  到碼頭時,天已微黑,最後一班渡船行將過江。山子架著已經哭得脫力的李翠,上了船。這一夜,李翠噩夢連連,不時連哭帶嚎。驚得一家人無法入眠。第二天水文便讓山子叫來陳一大,讓陳一大把李翠接到他的住所。陳一大有小汽車,山子便和他一起乘輪渡抵武昌,一下船便見碼頭旁邊一間屋子的牆根下圍了一堆人。一個黃包車夫在跟旁人說,這個女人昨晚上就躺在這裡,已經哭了一整夜。真可憐呀。

  山子忙撥開人群過去看,卻見趴在地上哭泣的人是菊媽。她衣衫襤褸,渾身血跡斑斑,頭臉都腫著。若不是特別熟悉,山子根本就認不出人來。山子不由大叫一聲:菊媽!

  陳一大聞之亦趕緊上前。見菊媽已經奄奄一息的樣子,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慘遭淩辱。他脫下所穿長衫,替她遮蓋。嘴裡說,恐怕要趕緊送醫院。菊媽一字一句道,送我回家。

  漢口這邊的碼頭,陳一大的汽車已走,山子叫了馬車回家。山子便問菊媽有沒有被日本人抓住。菊媽哭道,三個日本人呀。都喝了酒,拖到路邊革堆裡就輪著來呀,還有行人在路上走,他們也不管。這叫我怎麼活下去。我男人死後,我替他守寡一輩子。卻讓這種畜生糟蹋我。我怎麼還有臉活呢?

  山子從少年時代就在水家,得過不少菊媽的照料,眼下見她如此悲傷,便落淚。山子說,菊媽,你別這麼想,能逃出命來就是運氣。菊媽說,我寧願他們把我殺了。想到痛處,便又放聲哭泣,哭得暈過去。

  山子把菊媽背進院。家裡女傭已辭得只剩下廚房的一個老媽子。山子便叫了老媽子過來為菊媽洗身換衣。李翠聞訊忙過來,抱著菊媽便是一場大哭。劉金榮也趕了來,也痛駡日本人。但看到廚房老媽子端水來要為菊媽洗身,臉一垮,便說,這是你幹的事嗎?弄髒了手,你怎麼做飯。李翠忙說,我來洗。劉金榮說,你不打算打理茶園了嗎?你若沾了穢氣,難道想帶到茶園去?那可是我水家祖傳的家業。李翠也一下子呆愣住。

  劉金榮走到菊媽跟前,用手絹捂著嘴說,菊媽你不要怪我心狠,你一身穢氣,我水家沒這個膽留下你。李翠嚇得魂飛魄散,她立即向劉金榮一跪,說太太,菊媽是為了救我,才被日本人害的。請你放過她吧,菊媽在水家做了一輩子,你叫她往哪裡去呢?劉金榮說,我可管不著。我只能管我水家宅院安寧沒事。萬一鄰居知道,個個指點我們脊背,我們家還受不起。

  正在五福茶園打理的水文,聽到李翠趕過來的求請,又獲知他母親的態度,便說這事得聽他母親的。茶園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家裡的確不能再有意外。菊媽這樣,雖然讓人同情,但他也沒有辦法。水文說,水家畢竟不是慈善的地方。辭退一個傭人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多給她一點錢吧。說著,從櫃檯上拿了一疊錢,交給李翠。

  李翠無功而返,再見菊媽,除了哭,便無話說。菊媽心裡痛徹,堅決地讓山子把她扶出門外。山子眼圈通紅,嘴唇抖了半天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來。李翠代菊媽把她的衣物清了一清,把錢悄悄塞進去。

  過來一個黃包車,菊媽說我不曉得哪裡可以住。黃包車夫說,前面小河邊有個車馬店,日本人來後,人都跑了,現在空著。就幾個討飯的小孩晚上在那裡過夜。要不先去那裡?

  黃包車一路小跑,一會兒就見到了小河。拐了幾個彎,房屋漸少,菜園漸多。已是城區和郊區的交界處,於是看到了空在那裡的車馬店。車馬店裡一個大鋪空著,滿是灰土,山子拍了幾下,讓菊媽躺了上去。菊媽艱難道,山子,你去替我把水上燈找來。山子說,她怎麼肯來?菊媽說,她是我表弟養大的。你跟她說我有重要事告訴她,她一定會來。山子說,可是我不曉得怎麼找到她。菊媽說,去問陳一大。山子。我不見到她,死不瞑目。

  太陽幾乎落了山,山子終於找到水上燈。

  水上燈記得這個人的樣子。甚至記得他叫山子。童年的記憶因這張臉而浮出心頭。水上燈沒讓他進屋,冷冷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山子說,不是我找你,是菊媽有重要的事跟你講。菊媽說,她見不到你,死不瞑目。水上燈說,什麼意思?山子沒好氣道,她叫三個日本人糟蹋了,快死啦。說罷轉身即走。

  水上燈有些傻眼了。心裡忽地冒出一陣劇烈的痛,自己的心卻仿佛被別人的鐵錘在猛烈擊打,一下一下。節奏越來越快。她頓了幾秒,追上去,大聲道,她在哪裡?山子說,要去就跟我走,不去就拉倒。

  水上燈叫了馬車,一路小跑,漸見郊區。水上燈疑惑,說你不會是水武派來整我的吧?山子大聲道,水武少爺沒這個心思。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呀。水上燈冷言道,看來水家的傭人個個都不是一般的人。

  山子有些煩水上燈。這個煩亂來自他在她小時候揍過她,也幾次痛打過她父親楊二堂。他山子手上有著她家的血。進了車馬店,山子說,菊媽,我得先回。晚上我給你送吃的來。菊媽說,山子謝謝你,你不用來了。

  水上燈站在床邊。淡淡地說,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天黑前,我得回家。

  菊媽哭了起來,說我曉得你恨我。可是水滴,你誤會了,你不是我的女兒。我結婚幾天,男人就死了。我沒有兒女,你小的時候,我拿你當女兒看。那是因為你是我親手抱到楊家去的。我見你可憐,為保你一條小命,才送你去那裡。今天我要告訴你,你的爹媽是誰。

  於是,在菊媽斷續的講述中,二十年前那個春天的往事,一一展示在了水上燈面前。她出生的哭泣;她父親的慘死;她大媽的噩夢;她母親的跪求;她哥哥的冷漠;她母親的選擇;菊媽的謊言;大雨和雷聲;故事的結束她已經到了楊家。每一個片斷都刺傷著水上燈。她在這個故事中遍體鱗傷。

  水上燈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對菊媽的話,她深信不疑。因她想起自己見到李翠時奇異的感覺,想起看到照片上的父親心裡竟有溫暖,想起跟水文說話時,雖然有恨,卻也會驀地生出依賴之心。一直以來傷害她的人,竟是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親人,卻全都是她最深重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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