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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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仁厚叫了輛馬車,瘋狂地朝十裡鋪奔。坐船過漢水時,下起了雨。雨很大,陳仁厚便借著雨水。對著江水哭了起來。 到十裡鋪時,燈光亮處,便是堂會。陳仁厚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進去。水上燈正在臺上,她正扮著梁紅玉。她英姿颯爽,每一亮相每一挪步,都讓陳仁厚心痛。陳仁厚站在密集的人群中,聽水上燈唱完,又看著她謝幕兩次,方退了出來。 大雨已停,氣溫並未有所降,反倒更加悶熱。陳仁厚心裡有一股悲涼。心想原本面對張晉生,自己已很是無可奈何了,而現在,這是一個更加沉重的無可奈何。他不能去跟她告辭,也不能跟她明說。他除去自我消失,已無第二條路可走。陳仁厚在心裡對自己說,水滴,對不起。再見了。但也許永遠無法再見。 在這個悶熱的雨後夜晚,水上燈坐著馬車回家。昏黃的路燈照耀著濕漉漉的馬路。她心裡突有一陣失落。我在漢口做什麼呢?我為什麼不答應陳仁厚跟他一起離開漢口去重慶呢? 一連好幾月,陳仁厚都沒有露面。也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張晉生越來越多的時間在外奔忙。閑極無聊時,水上燈倒是經常遇到水文。每回水文都要請她喝茶,兩人坐在茶館裡,閑閑地說些話,打發著時光。還有一天,恰是晚飯時間,水文說他沒吃飯,順便請水上燈一起吃飯。寂寞無聊的水上燈便也沒有拒絕。水文的聲音總是很平緩溫和,跟他說話時,水上燈心裡竟會生出一些依賴之情。而對水家的仇恨,也因為水文的緣故,漸漸淡下。 一天下雨,屋裡潮濕。坐在窗下,看屋簷的滴水落下。對面馬路的人家,窗臺上種著鮮花。花兒在雨中茂盛地開著。水上燈很孤單寂寞。到了黃昏,夕陽突然出來,雨卻依然不緊不慢地滴下來。雨水在陽光裡散發著淡黃的色澤。水上燈想,陳仁厚,你怎麼不來看我?你跑到哪裡去了呢?突然之間,她有一種什麼都抓不著的感覺。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太陽出來,明晃晃地照著窗外的樹葉。水上燈越發想要知道陳仁厚的行蹤。便叫了黃包車,一氣坐到深巷裡的水家。 水上燈正欲上前敲門,門卻打開。出來的是李翠和菊媽。菊媽吃了一驚,說你你你……?水上燈沒理她,直面李翠說,我是來找陳仁厚的。請問翠姨,知不知道他在哪裡?李翠說,表少爺已經好久沒回來了。現在在哪裡,這個可能得問大少爺。菊媽,你帶她進去找大少爺。今天我不陪你了,水上燈小姐,我們要趕著去蓮溪寺。 菊媽領著水上燈進院,一路走一路低聲道,水滴,你最好還是少來這裡。水上燈說,用你管?菊媽被嗆得沒話說。 水文正在書房,見菊媽領來水上燈,幾乎是吃了一大驚,然後便興奮不已,以極大的激動喊著下人送茶倒水。以致睡得剛起床的劉金榮踢踏著鞋過來看看出了什麼事。劉金榮看到水上燈,臉色一垮,說你一大早來我家做什麼?水上燈說,放心吧,不是來找你。劉金榮說,水文,腦子清楚點,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被這些女妖精勾引。水文說,媽,你想到哪去了?說罷將劉金榮推出門。水上燈說,我說一句話就走。請你告訴我,陳仁厚到哪裡去了? 水文笑了笑,笑中帶著幾絲詭譎。水文說,你知道仁厚在做什麼事嗎?他是抗日小組的人,正在執行暗殺漢奸的行動。因為前不久一連串的暗殺事件,日本人最近搜查得緊,我想他已經離開漢口上前線打日本人了。水上燈說,不會吧?如果他走,一定會告訴我一聲的。水文奇怪道,他做的是秘密工作,怎麼會去跟你說呢?說了組織會處理他。你不是見到過他們的組織處理紅喜人的嗎?何況你那裡還有張晉生,仁厚怎麼敢冒這個險? 水上燈一時被頂住,幾乎說不出話來。水文說,像仁厚這樣的人,性命都不屬自己。他們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他們那幫人,都是提著腦袋過日子,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那裡,一切都聽組織安排。家庭、親人對於他們,都是拖累。水文的話說得意味深長。 回去的路上,水上燈想,恐怕是了。自己可能正是那個拖累,所以他才會坦然地把我交給張晉生。既然如此,他走他來又何必要跟我說呢?想罷,心下便有著化解不開的悵然。 二 去蓮溪寺燒香也是李翠一時起念。一天,陳一大說要請幾個要客,讓李翠以夫人名義去作陪。李翠拗不過,就去了。結果請的是幾個日本人。李翠心裡便十分不爽,次日一早叫了菊媽一起,說要去蓮溪寺燒香。一則去去穢氣,二則到菩薩面前認個罪。告訴菩薩她不知道是跟日本人吃飯。 一大清早,山子叫了馬車,三個便一起過了江。蓮溪寺在武昌蟠龍山,寺內只有尼姑。每次走進蓮溪寺,只需聞得裡面的氣息、聽到裡面的木魚,李翠便覺心內已然靜下許多,這次也不例外。老尼說,心裡曉得就好。心裡曉得對面坐的不是人,那裡就沒有人。李翠頓然開朗。李翠和菊媽走出門,正欲上馬車,突然不知從何處竄出三個日本人。日本人顯見得是有些醉了,叫著花姑娘逼近了李翠。菊媽大叫著,山子還不救姨娘,說著便撲向日本人。山子拉了李翠一把上了車,菊媽叫道,還不快跑。馬車夫這才醒了般,駕著馬車一頓死跑。一直跑到曬湖邊,見車後無人跟來,方停了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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