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七一


  陳仁厚走進屋,四下看了看,說你那個張副官呢?水上燈半天方說,不知道在哪裡。陳仁厚頓時怒了,都什麼時候了,他居然不管你?水上燈說,他是軍人,可能隨時都會有事。陳仁厚說,既然無法顧你,為什麼要強留你在漢口?水上燈說,不要說這個好不好?

  陳仁厚沉默片刻,低聲道,對不起。我只是擔心你出事。我很害怕你會出事,所以我恨他不顧你的安危。水上燈走到他的跟前,將頭抵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動。這一下一下的彈跳,傳達到她的心裡,將那裡的恐懼,一點一點地擠了出去。

  水上燈平靜了自己。她說,你不是要到鄉下去嗎?怎麼還沒走?陳仁厚說,我跟你說過,你不走,我就不會走。水上燈急道,你想要氣死我嗎?陳仁厚望著她說,我倒是被那個混蛋氣死了。老闆告訴我,說你還在漢口,我一口氣差點沒憋死自己。下午我過來,你這裡沒人。我想可能你已經走了,晚上我再過來看看,居然你屋裡亮著燈。而且你還是一個人。你知道嗎?再不走該有多麼危險?下午日本飛機轟炸了我們的軍艦。水上燈說,我看到了。陳仁厚驚異了一下,說你在江邊看轟炸?水上燈說,我本來想要坐船到金口的。陳仁厚說,幸虧沒坐。日本人佔領南京後,殺人如麻。如果武漢落到他們手上,難保不會這樣。我們不能成為他們的刀下之鬼。尤其像你這樣的漂亮女人,日本人更是不會放過。

  水上燈頓時渾身顫抖。陳仁厚堅定地說,你得跟我走。我到哪裡,你到哪裡。我保證你的安全。陳仁厚將發抖的水上燈摟得緊緊,用手掌上下撫著她的背,低聲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你不會有事。

  這天夜裡,陳仁厚就留宿在水上燈家。他們連吻都沒有接過,連一次帶有甜蜜愛情的擁抱都沒有過,卻突然地在一起過了夜。恍惚這一刻是世界末日,他們要利用這最後的時間將人生該經歷的過程去經歷一下。這是兩個人真正的第一次。當他們手忙腳亂地將兩個人的身體緊緊連在一起時,陳仁厚低聲說,我這樣抱著你,心裡好踏實。水上燈流了淚,說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第一個進我身子的男人。可是第一個進來的人是怎麼弄的我,我卻一點都不知道。

  便是在這個充滿著不安和緊張的夜晚,水上燈說出了當她只有十四歲時候的故事。自從她坐著餘天嘯的馬車離開那個小鎮後,這是她第一次對人講述。她講到她被灌醉酒,講到她醒來時看到的一切,講到她的逃跑和被抓回。這個話題一開頭,她便無法自製。眼淚如潮,把枕頭打得透濕。她總是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了眼淚,可是那些痛徹心扉的往事,只要來到嘴邊,眼淚便跟著它一起洶湧而至。每說出一句,便如一把利刀,深割著她的心。一刀又一刀下去,直到她述完。

  陳仁厚被她的所說震驚,他從未料到他心目中女神一樣的水上燈,曾經那樣慘烈地過著她的一天又一天。他以為他阻止住她賣身、送她到洪順班是救了她,卻不料依然是把她送進了虎口。他忍不住陪著她一起哭。陳仁厚說,是我害了你。都怪我把你介紹給楊小棍,下次我遇到那個傢伙,我要殺了他。哭罷又說,我不會介意我是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再有人欺負你。水上燈哭道,我們不說這個,你只要緊緊抱著我就可以了。

  這個夜晚,槍聲一直在響著,仿佛四面八方都在打仗。而他們置身在戰場之中。但是兩個年輕的身體卻完全不顧及了。他們一直做愛,不知疲倦,仿佛惟有如此,心裡才覺安全。這是他們自己為自己製造的一份安寧。明天會是什麼樣子?將來還會不會活著?他們也不去想,只有忙碌的身體能夠阻止他們對未來的恐懼。

  第二天清早,天微亮,陳仁厚準備去買早點。他們計劃,吃過早點,便離開漢口。走出房屋,正欲踏上街道,突然就看見日本人跨步巡街,而街角上已經掛上了日本的太陽旗。陳仁厚心裡一陣黑暗,他逃似地回到水上燈的住所,流著淚告訴她,日本人業已佔領武漢。

  這是1938年的10月26日清晨。在它的頭天夜晚。漢口便已淪陷。

  二

  陳一大因與樂園雍和廳早已簽訂演出契約,帶著他的雜耍班如期抵達樂園。頭夜進駐,睡一夜起來,懵懂間竟發現整個樂園空無一人。陳一大正欲去老闆辦公室詢問,不料卻見一隊日本人開了進來。

  一個翻譯高叫道,這裡管事的人呢?陳一大心道,如其等死,不如主動。便立即走上前去,哈著腰說,我就是。我們聽說日本皇軍進漢口來了,心想皇軍也定會來這裡尋樂子,就專門在此恭候。這裡是樂園,這是我們的雜耍班子。日本先生也一定喜歡看。翻譯轉述了一遍。所有在場日本軍人都松下一口氣,很快哈哈鏡前發出笑聲。陳一大想,咦,原來日本大兵的笑聲跟中國人一樣啊。

  翻譯跟日本軍官交談幾句,轉向陳一大,說太君對你的態度很欣賞。他希望你來管理這裡。樓下繼續讓人來玩樂,但樓上我們要用來作司令部。陳一大露一副受驚嚇的表情,說讓我來管這裡?翻譯說,今晚上就演雜耍給皇軍看,作為慰勞。

  這時候的陳一大,只要不殺他們的人頭,叫他做什麼都可以。紅笑人說,班主,難道我們真要演給日本人看?陳一大說,不演就是死,你有選擇嗎?死到臨頭,只能選擇那個能讓你鼻子出氣的事。

  陳一大從這一刻起,便成了樂園的總管事。這麼多年來,樂園的老闆對他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年到頭他都在為雜耍班子的生存而奔波。現在好了,他可讓他的班子天天在雍和廳演出,月月都有豐厚的包銀。陳一大想,給誰演不是個演?管他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在時也沒讓我們活好過,既然日本人能讓我活得好,我為什麼不給他做事呢?陳一大這麼想著,心裡立即坦然。

  他帶著日本人上樓去挑選他們所需要的司令部辦公室。然後他也給自己挑了一間。座下皮椅隨意轉動著。他像以前的管事一樣,雙腿往桌上一蹺,心裡的升騰感立即強烈起來。他想原來坐在這地方的感覺真是不一樣呵。原來他陳一大也會有這麼一天!

  翻譯過來找他,敲了敲門。陳一大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忙站起。翻譯說,你不用害怕。日本人對友好的中國人也會友好。陳一大說,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翻譯說,你只需讓這裡繼續歌舞昇平就行了。等下到我那裡拿點錢。開始做事,總是要花點錢的。

  隔不幾天,陳一大便跑到五福茶園。五福茶園沒開門,陳一大心道裡面肯定有人,便敲門。一個跑堂夥計伸頭出來,見是陳一大,便開了門讓他進去。

  水文身著便服,正坐在裡面與人喝茶。陳一大認出那人是黑道上的賈屠夫。陳一大見水文脫了警服,有些驚異,說水少爺這是?水文說,脫掉那身黑皮了。陳一大說,日本人來了也得要警察呀?水文說,他要他的,不關我的事。我家茶園也得要個男人來管著,一個女人打理生意,天曉得往後會鬧出什麼動靜來?我沒那個膽。陳一大說,我還以為你們全家都逃走了哩。漢口的有錢人都逃得差不多了。水文說,怎麼不想走?可我媽堅決不肯出門,我能甩下她老人家自己走嗎?賈屠夫說,水少爺,也不用太擔心。就算日本人來了,他們若欺負了你,我們兄弟照樣給他一個殺字。殺了他就跑人;他能拿我們怎麼樣?水文說,難得賈大哥如此為我撐腰。陳一大說,你們黑白兩道聯手,天下哪有怕的事?水文說,從今以後,我不是白道,賈大哥也不是黑道了。

  賈屠夫站起來一拱手說,我會常來喝茶。叫翠姨別害怕,該怎麼做生意就怎麼做。這裡有兄弟替你們罩著。水文說,那就多謝大哥了。

  賈屠夫走後,陳一大有些酸溜溜道,難不成他看上了翠姨?水文冷笑道,當是人人都跟你這般好色?賈大哥身邊已經有了銀娃,其他女人都不在他眼裡。陳一大堆著笑說,那就好,那就好。翠姨不在?水文說,找她有事?

  陳一大便說起日本人讓他管理樂園。水文冷笑道,可是有人寧可死也不去幫日本人做事的。陳一大說,說得輕巧。我班裡二三十口人,這些人後面又跟著一大群。我出了這個頭,他們就都能活。你以為我不曉得氣節?可是我還曉得人道。三廳的郭沫若在樂園講過好多回,我聽也聽熟了。日本人不人道,但我陳一大要人道。我陳一大要小命而不要這個老臉。我舍了我自己給日本人當狗,還可以換那幾十上百人好好活命。你說我不這麼做,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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