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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十四章 漢口啊漢口

  一

  沸騰的漢口,此一刻正經歷著退潮。工廠在撤,學校在撤,醫院在撤,機關在撤。從報童嘴裡喊出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沮喪。馬當失守。湖口失守。九江失守。日本人的喘息似乎都能讓漢口感覺到了。正值秋天,原本是武漢最為爽朗的季節,無論秋陽如何絢麗明亮,卻只能讓人覺出深深的蕭瑟。這是一種落敗的蕭瑟。

  樂園的霓虹燈依然亮著,園內的劇場像往常一樣開放。天天都有人進來打發時日,但氣氛卻是懨懨的。水上燈在三劇場搭班掛牌。演完後再也沒人上臺作抗日演講了。餘天嘯家裡人全都回了鄉下。陳一大的雜耍班到沙市演出了。水上燈覺得自己實在無處可去時,便去看望一下玫瑰紅。玫瑰紅依然每天抽著鴉片。每見水上燈去,她都說,不然你也來抽幾口,很舒服的。水上燈說,我才不想成為像你這樣的人哩。玫瑰紅說,你不覺得你跟我正是一模一樣的人嗎?你不像我慧姐,倒更像我。水上燈說,我誰也不像。更不像你姐,因為她根本就不是我親媽。玫瑰紅吃了一驚,說你這是什麼話?水上燈說,我也不曉得。發大水那天,她親口說的。玫瑰紅說,她是被你氣糊塗了吧?水上燈說,也可能。不過,她從來都沒有愛過我。玫瑰紅想了想,說倒也是。我怎麼著都覺得慧姐跟你不太親的樣子。水上燈說,所以我跟你不是一樣的人。這世上我沒有親人,連爹媽是誰都不知道。玫瑰紅說,這麼說來,我也根本不是你的什麼姨?水上燈說,但是我媽養了我,我反正只認她,你也就還是我姨。

  晚上如果水上燈沒有戲,張晉生便帶她出去吃飯。有一回,張晉生把玫瑰紅也請了一起去。張晉生想讓玫瑰紅幫忙勸說水上燈早點與他結婚。結果,在餐廳裡,人們見到水上燈都熱情地致意,卻沒人認出玫瑰紅。玫瑰紅一氣之下,飯也沒吃就自己回了家。走時恨然道,才不過一轉身,這茶就涼了。水上燈說,我遲早也會是那杯涼茶,有什麼好氣的?

  張晉生一直在向水上燈求婚,水上燈卻一直不肯答應。水上燈說,看看玫瑰紅這副樣子,我根本就不想結婚。你知道玫瑰紅為什麼跟萬叔好了那麼多年都不結婚嗎?那是因為戲子一結婚,戲迷的興趣就會小了一半。玫瑰紅紅了十年才結婚。而我呢,不過才紅一年。張晉生說,那你忍心讓我這樣等?水上燈說,我萬叔等了玫瑰紅十年,你才等多久?張晉生說,等了十年,卻把玫瑰紅等成了別人的老婆。水上燈說,你不信我?張晉生苦笑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世道。不知道這世道給我的會是什麼。

  水上燈默然,她腦子裡浮出陳仁厚憂傷的面孔。陳仁厚說,水滴,你只需要聽我一句話: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水上燈想,你還在漢口嗎?或者已經回到鄉下了?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張晉生跑到水上燈住所。他兇猛地敲打著門,一進門便緊摟著水上燈,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從今天起,你不能跟我分開。水上燈說,怎麼了?張晉生說,上面已經決定棄守武漢。水上燈立即緊張起來,那我們怎麼辦?張晉生說,馬上隨我回老家。我們明天就走。脫掉這身皮,我就是老百姓。我老家地處偏遠,藏在深山,我家在那邊還算大戶,當地人肯定會照顧我們。你今晚就把隨身的東西收拾好。我現在去處理一些事務,明天清早我來接你。

  張晉生說罷匆匆而去。

  水上燈一夜未眠。次日起來,兩眼佈滿血絲。包袱早已收拾好了,她靜靜地等著張晉生過來接她。

  但是,整整一天,張晉生都沒有出現。第二天,她一早帶了包袱便去張晉生的居所找他。張晉生住在法租界,水上燈想,如果找不到張晉生便住到玫瑰紅那裡去。結果法租界已經被柵欄圍得死死,只准出不准進。

  水上燈只得返回家中,她的惶然越發加劇。到這時候,她才後悔沒有跟著黃小合撤離到後方。陳仁厚說過,張晉生就算是軍人,但到時候他保護不了你。不幸真被他給說中。

  夜色落了下來,整個漢口,除了四周不時響起的槍炮聲,完全寂然無聲。這是一份令人萬分恐懼的寂靜。它的背後卻是焦灼不安和緊張混亂。縱是一根火柴,也能將這份焦灼和緊張燃燒起來。這樣的夜晚,對於水上燈來說,除了驚恐,再無其他。

  早上起來,水上燈還是決定離開。四周都在打仗,陸路恐怕走不通,從水路向上游走,或許方便得多。水上燈立即往碼頭方向去。從家裡走到江漢關,其實並無幾步路,街上行走的人腳步都滿是慌亂。水上燈貼著牆邊快步疾行,每一幢房屋每一個窗口甚至每一道牆縫,都透著惴惴不安。防空警報不時拉響,令原本緊張的人們更加惶遽。

  日本的飛機又飛臨長江的上空。水上燈走了好遠,才找見一小漁船,水上燈說,船家,我想雇條船到鄉下去,不曉得你能不能幫我。漁夫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說,你是名角?水上燈驚喜道,你認得我?漁夫說,我看過你的戲。水上燈說,那……你能送我嗎?漁夫說,就你一個人?水上燈遲疑了一下,說還有一個。漁夫說,我的船小,送不遠,送過金口鎮,你自己再找大船看看。水上燈高興道,好,先到金口鎮再說。兩人便約定下午兩點碰頭。

  水上燈往回走時,突然心動,她叫了黃包車,一直坐到漢正街。看到謙祥益綢布店的招牌時,她心裡熱了一下。

  謙祥益的老闆正在封門,見到水上燈,大驚道,你怎麼還在漢口?我讓店裡夥計把倉庫裡的布匹都送到和平打包廠去了。那是英國人開的廠,日本人怕是得讓三分。仁厚也在那裡。水上燈說,仁厚是不是準備回鄉下?老闆說,我讓他們個個都必須回鄉下。留在漢口,萬一日本人發瘋屠城,丟了小命不合算。水上燈小姐,趕緊逃吧,今天城裡的軍隊都在撤。水上燈說,老闆如果見到仁厚,就請告訴他,我來找過他,讓他注意安全。

  水上燈回到家,她喝下一大杯涼水,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對自己說,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能害怕。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死。我連自己的爹媽都不知道是誰。我的戲還沒有唱夠。我還沒有紅透漢口。我還沒有看夠這個世界。我還沒有好好享過福。我死了我的苦就白吃了。所以,我一定要活著。

  她將家裡的剩飯菜全部吃完,又精簡了一遍包袱,脫下高跟鞋,換上布鞋,然後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趕緊出門。行到江邊,卻沒見到小船。江邊有不少軍人。水上燈抓住一個士兵詢問,士兵說,封江了。上午日本人有偵察機飛過來,下午多半會來轟炸。金口停了我們幾艘軍艦。

  幾乎沒隔多久,大群的日本飛機便飛了過來。爆炸聲一陣陣傳來。水上燈心裡發緊,她心知從水路離開漢口,已是夢想。

  天色昏暗下來,街上到處是流言。水上燈此時的孤獨無助,就像當年她被楊小棍押著去劉家陪夜時一樣,可是又哪裡會再有一個余大師前來相救呢?她想起幾個月前,她和同伴們為抗戰疾呼的情景。想起撤退時那沸騰的江灘。她知道她做了一個極錯的選擇。像她這樣沒有親人的人,就應該跟她的團體在一起。在那裡,她是主角。臺上缺她一個,一場戲便演不下去。她的在與不在,被每一個人關注著。而現在,離開了他們,她成為這世上的一個孤家寡人。她活著或是死亡,已然無人介意。

  望著窗外,靜聽著長江的水。水上燈心緒混亂,她想,明天,或是後天,我要往哪裡去?

  突然間,水上燈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這聲響,帶著猶疑,仿佛在試探,卻讓水上燈突然振奮。她想一定是張晉生。一定是他來了。一定是他忙碌完後專程趕來接她。念頭到此,她撲上去一般沖到門口,呼地拉開門。

  門口站著的卻是陳仁厚。頓時,水上燈淚水湧滿了眼眶。雖然不是張晉生,但原來世上除了張晉生之外,還有一個人記得自己。看到這個人,她驀然有一種感動,心道這人世並沒有將她拋棄。

  雖然是專程來看水上燈還在不在,結果真看到她時,陳仁厚卻吃了一驚。他驚問道,你怎麼還在這裡?為什麼還留在漢口?水上燈被淚水堵住了喉嚨,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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