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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水上燈垮下面孔,說你找我有什麼事?為什麼要冒充我的親戚?菊媽說,我是你爸爸的表姐,我當然是你的親戚。水上燈說,我告訴你,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跟你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往後你不要來找我。菊媽說,我也不想讓你煩,可是我曉得有人要害你。我若不過來告訴你一聲,心裡不安。水上燈說,有人害我?我一個孤兒,又不曾拋棄過什麼人,也不曾傷害過什麼人,憑什麼害我?菊媽急道。你年紀小,不知人心有多深。你這幾天若演戲就在漢口演,千萬不要到遠處去。水滴,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會害你的。水上燈說,你害沒害我,你自己知道。你走吧,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算我的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來跟我說這些?你走!走啊!

  菊媽的臉頓時漲得像豬肝。她囁嚅了幾句,水上燈完全聽不清楚,她揮動著手臂,大喊大叫,菊媽便只有張皇而去。

  下午,搭上去柏泉的車,水上燈依然為菊媽的騷擾而心情煩亂。她想,她到底是不是我媽呢?如果不是,她為何來找我?既然是,又為何不要我?我已經出人頭地了,也已不是大人的負擔,她何故還不肯認我?何故不告訴我的親爹,讓他們為我自豪?她水上燈這樣地想紅,這樣努力去紅,為的就是告訴不要她的親爹親娘,當初他們把她扔掉是多麼錯誤。她試圖有一天,站在他們面前說,沒有你們,我照樣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光彩。

  去柏泉乘坐的是敞篷卡車。水上燈和班主坐在駕駛室內。大路走完,轉換小路時,車進不去,改坐馬車。南方的春天真是綠得可人。原野盡頭還是原野。幾間茅房,零星泊在其間,在一大派的綠色中,仿佛很孤單的樣子。就像是上天朝地下一片一片地撒村莊,撒到這裡,只剩下幾個屋子,便隨意地扔下了。有人趕著牛在地裡犁土,遠遠能看到鞭子揚向天空的線條。陽光普照著,溫暖而舒服。班主說,油菜花已經謝了,不然,黃燦燦的一望無邊,更是好看。

  中午時分,車便到了柏泉的河角村。班主領著人按約定地點,走到河角村劉家祠堂。祠堂在村子的僻靜處,一派冷冷清清,全然沒有看戲的氣氛。

  遠遠的,倒聽到村北口人聲喧嘩。水上燈說,怕是說錯了地方吧?班主說,講的是劉家祠堂呀。

  一干人便朝村口而去。果然見那裡戲臺已然搭起,後臺的篷布也扯落開來。走近卻發現早有戲班在此紮下。是洪順班。過去的一切立即在水上燈心中有如烈焰燃起。班主楊小棍走過來,見到水上燈的臉色,立即說,水上燈,你不要恨我。這事我跟余老闆已經說好,過去的事,兩相都不提。提了對誰都不利。

  餘天嘯的確也囑咐過水上燈,倘若以後與洪順班相遇,一定要壓住自己。否則,不光傷他,也傷你自己。水上燈努力地壓著自己的怒火。楊小棍跟班主打了個招呼,繼而轉向水上燈。他的臉上堆著笑,說水上燈,你果然紅了。我當初就知道你要紅。水上燈冷冷道,這是我的運氣。楊小棍說,你還得謝我才是,沒有我,你恐怕已經賣自己到窯子裡去了。水上燈說,那就謝了。謝你給了我這份好運。

  班主見他們倆說話氣氛不對,忙打岔,說請問,這是河角村嗎?楊小棍說,正是。班主說,我們是應邀來演戲的。楊小棍說,我們也是。說好了我們是在村北口搭台上演。班主說,和我們約在祠堂,可是那裡沒人。楊小棍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說依我看,恐怕你們還得去那裡。難怪幾個道士在罵人。說罷仰天哈地一聲長笑。

  班主不解何故,便又領著一班人返回祠堂。此時的祠堂門口站著一個白鬍鬚長者和一個年輕人。當年輕人與水上燈目光相對時,兩個人都怔住了。往事仿佛同時撞擊著兩人的心,那麼迅速那麼猛烈。

  幾秒鐘後,陳仁厚臉上露出激動之色,他叫了一聲,水滴!怎麼是你?水上燈亦萬般激動,說你怎麼會在這兒?陳仁厚說,這就是我的老家呀。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今天突然見到楊小棍,以為你還在他那裡,哪曉得他說你早就離開了。可是、可是居然我還是見到你了。水上燈說,這是你的老家?陳仁厚說,是呀。河角村住著四大姓人家。張家劉家水家還有我們陳家。四大家共同供奉石太王。他是我們四大家祖先的救命恩人。所以,年年都要祭拜太王。水上燈說,你不是在漢口念書嗎?又怎麼回到老家了呢?陳仁厚說,說來話長,我慢慢跟你講。

  白鬍鬚長者不耐煩了,說仁厚,你引他們進去演吧。祖先還等著哩。陳仁厚突然怔住,說約來祠堂演戲的是你們?水上燈說,這是班主簽的合約,我不知道。還特意點了我的名,必須我來。陳仁厚臉上便呈現出焦急,他說,我明白了。水滴,不要演。我不知道是你來。請你不要在這裡演。水上燈說,是不是大家都去了村口看戲,這裡沒人看?陳仁厚說,還不是這些。反正你不要演就是了。水上燈說,恐怕不行,收了人家的錢,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演下去。這是江湖規矩。陳仁厚更急,說你聽我的,不要進去。表哥那邊,我去說。水上燈說,你表哥?水家那兩兄弟?陳仁厚說,是他們安排的。以前都是請道觀的師父表演,這回表哥說要來點新鮮的。我不知道是你來。要不、要不……陳仁厚有些語無倫次。

  水上燈望著他焦灼的神情,她心裡頓了一下,心想,難道有陷阱?但如果拒演又會怎麼樣?想罷,水上燈說,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麼把戲。

  水上燈說著,便欲往祠堂裡走。陳仁厚一把拉住她,眼裡滿是央求。他說,水滴,聽我一句好不好?不要去。白鬍鬚長者呵斥道,仁厚,你是怎麼回事?見了女人就不管祖宗了?說罷他轉向班主和水上燈,說你們必須準時開戲,不然,河角村會不付一分錢,還要罰你的戲。班主說,當然準時。

  水上燈甩開陳仁厚的手,隨著班主一起進到祠堂。一進門,所有人全都呆住。臺上台下懸掛著一條條白幡。整齊排列的座位空無一人,每個座上都擺放著一個靈位。祠堂的角角落落,無處不散發著陰森。因無陽光,刮在臉上的風冰涼冰涼,仿佛走進陰曹地府。班主臉上立即慘無人色,幾個膽小的女演員尖叫著掉頭便跑。水上燈此時方想起了早起時菊媽所說,她知道自己遭到報復。

  整個戲班都跑出了祠堂,仿佛炸鍋一般,抗議和叫駡響成一片。班主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演是沒法演的,不演,賠償和損失他又如何拿得出來?

  水上燈一個人站在祠堂裡靜思。在靜思中,她的神情漸次堅決。水上燈走出去,一直走到班主前,大聲說,班主,我演。班主急道,大家都嚇得不敢進,怎麼演?水上燈說,他們是沖我來的。我不能牽連班子。還煩樂隊師傅幫個忙,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要演下去。操琴師傅說,既然水上燈這麼說,我們上。

  村北口的戲和祠堂的戲同時開演了。那邊熱火朝天著,不時有人爆喊,好!而這邊,清冷得讓人發疹。水上燈穿上戲服,咬緊著牙關,從容上臺。台下雖是靜寂無聲,她卻把戲臺唱得個翻江搗海。

  水上燈自小看戲看得多,哪一齣戲的細節她都熟知。於是便一個人扮了幾個角色,輪到誰唱,她就唱誰。連生末淨醜以及龍套的戲也一併演了下來。她變換著聲音和動作,忽是婀娜女子,忽是陽剛男兒,忽是耍寶痞臉的小丑,忽是走台打過場的甲乙丙。一個人在臺上既唱亦打,跳躍騰挪,硬是支撐下一齣戲來。演到一大半,林上花於心不忍,便也換上衣服,壯膽上臺,接下了她的對手戲兼跑著龍套。兩人對視間,眼裡都閃著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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