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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十二章 1937年的愛與痛

  一

  春天又來到了漢口。一連下了幾天細雨,天放晴時,太陽很亮,看似暖和,其實依然冷嗖嗖著。余天嘯領著家人去後湖踏青。回來受了風寒,便病倒,再次引發了哮喘。

  水上燈推掉所有演出,表示要全心照顧餘天嘯。餘天嘯說,演戲是正事,照顧我雖然應該,但家裡還有其他人。你不要誤了自己。水上燈說,乾爹于我不僅是恩人,也跟我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所以,我照顧乾爹,就如同照顧自己的父親。餘天嘯便十分感動,說水滴,等我病好,你就跟我搭班吧。我們請徐老師和黃小合老師都過來,商量著排幾出好戲,要讓這些戲演得全漢口人都追著看。水上燈高興道,還得要武昌和漢陽的人坐船過來看我和乾爹演戲。餘天嘯說,對,就是這樣。

  一天,徐江蓮來餘天嘯家。這天並非授課的日子。水上燈正奇怪,卻見徐江蓮臉色陰暗,眼睛悲傷,便忙問緣故,徐江蓮長歎一口氣,說我是特來跟你和余老闆說一聲,周上尚昨晚死了。水上燈驚道,什麼病?徐江蓮說,梅毒沖頂了。

  聽此信息,這次餘天嘯並未高興,倒是長籲短歎了一番,說十九歲呀,還不曉得怎麼做人。徐江蓮說,是呀。我看來看去,演戲能紅到最後,講究的已經不是戲,而是人了。人得正,戲才能正。戲正了,便能一直紅。

  余天嘯轉向水上燈,說你聽到徐老師的話沒有?水上燈說,聽到了。演戲歸根到底,還是講究做人。餘天嘯說,正是。致周上尚於死地的是他的人不正。人若不正,不光毀自己的戲,連命都毀得掉。水上燈大聲道,乾爹,徐老師,我都記住了。

  周上尚出殯那天,水上燈也去了。她見齊了上字科班的兄弟姐妹。也見到周班主和黃小合。水上燈跟他們分別磕了一個頭,表示歉意。周班主說,你現在紅了,依舊用水上燈的藝名,想你也不是個忘本之人。以往的事,由不得你我,就過去了吧。我只拿你是余老闆的幹女對待。黃小合亦說,你的紅,跟周上尚太像,走紅的年齡也與他差不多少。看看今天的他,你也要反省。一個戲子,不光要在演戲上下功夫,更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學你的乾爹余天嘯,你才能紅得長久。水上燈說,我曉得了,謝黃老師。

  周上尚入土時,他的寡婦媽在墳前哭得癱軟不起。她一字一淚地說,兒呀,我指望你學戲出來,出人頭地,耀祖光宗,你卻不走正道,由著妖精纏身。你在戲裡唱得很清白,你扮的個個都是有品的人,可你自己又怎麼這麼糊塗呢?你學了他們中的一個,又何至讓你老娘落到今天?

  一時間,上字科班的同學全都哭了起來。水上燈亦哭得傷心。她想起周上尚走紅那一夜的熱烈和傲慢,想起自己負氣與他以命相賭的過程。水上燈哭道:你不是想要紅過余老闆嗎?既然跟我打了賭,怎麼早不早就退場認輸呢?哭時,又想起自己。想起如果不跟周上尚下這個賭注,恐怕她也不會去給餘天嘯送傘,而餘天嘯印象中也不會有她這個人。那麼,在她生死之時斷斷是沒人救她一把的。這世間的事情,那樣的交錯和變幻,如同頭上楊花似的漫天飛舞,全無規則和次序。你永遠無法知道哪一朵花落在你的頭上,為你盛開,而哪一朵花落在你的腳邊,被你踩碎。

  出殯過後,水上燈與上字科班的幾個姐妹在花樓街的樓外樓花園喝茶敘舊。林上花、江上月和盧上燕也都出科,正陸續登臺搭戲。水上燈雖然是半道裡輟學,卻紅得最早。水上燈說,因為遭了大罪,所以上天要給我一點補償。

  閒話間,問及石上泉現在如何。林上花便笑。笑完說,石上泉一出科就有人要,他搭了兩個班。有一天,要到兩個戲園趕場,本來時間也夠。可他在演出前跑到老廁遊戲場看電影《火燒紅蓮寺》,連續數十本,他就一直在那裡看,結果誤了上場。他一看,上場已經誤了,下場時間還早,就又接著看。一看又入了迷,把下場也誤掉了。一晚上誤兩場戲,老闆一怒之下,摘牌下單,把他掃地出門了。現在他只好在外面搭鄉班,唱草台。走時自己說,名角都得要到鄉班去滾打一番的。

  大家全都笑個不停,立即說起石上泉每早練功遲到的往事。林上花說,他這個人,成天馬馬虎虎,也該去鄉班歷練才是。林上花現在福華戲班搭戲。當年水上燈與林上花最是要好。林上花便問水上燈近期怎麼很少掛牌演戲。水上燈說,我乾爹近日身體不大好,我要盡心照顧他。有時候臨時搭個班,多時還是在跟徐老師學戲。江上月說,余老闆家有傭人,你已經紅了,還不趁熱?水上燈說,他是我的恩人,沒有他的相救,我怕是比周上尚要早死幾年。而且我死的時候,連個哭我的人都不會有。林上花說,報恩事大,但也不能耽擱演戲。你正要紅遍漢口,這樣停下不演,多少戲迷都會傷心死的。福華班主知我跟你是好朋友,托我跟你講,如果你能到福華來搭戲,他給你的月包銀是一百塊。江上月和盧上燕都尖叫了起來,一百塊?

  水上燈在這尖叫聲中,心動了。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拿過一百塊錢。她想她自己手上也應該有點錢了。她長大了,不可能永遠寄居在餘家。

  回家後便跟餘天嘯提及此事。餘天嘯說,這是好事。福華班雖是共和班子,但當戲子的就是要在這種班子歷練一番。有過這番闖蕩,什麼樣的場面都不會膽怯。我這裡近日還得休養,你搭完這一班,再回來跟我搭戲也是一樣。水上燈便跟餘天嘯磕了頭,眼眶裡滿是淚水,水上燈說,不管我在哪裡,只要聽到乾爹召喚,我隨時都會來到乾爹跟前。乾爹只消拿我當個奴才就好。餘天嘯說,你不是奴才,你是我漢戲的名角。把人做正,把戲演好,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報恩。水上燈說,我一定記住乾爹的話。

  次日水上燈便搬出了餘府。房子是餘天嘯差人替她租的,在江漢關旁邊。餘天嘯說,這裡經英國人治理多年,環境安靜,治安也好。離餘府不算太遠。住這裡我放心。

  住進家的頭一天,水上燈打開窗子,她居然看到了長江。長江一派靜穆地向東流淌。對面的警鐘樓和奧略樓都在視野之內。水上燈心情激動,她想起自己兒時住過的破屋,又想起自己曾經坐在床上捕捉那一縷縷漏進屋裡的太陽光。她對自己說,我要掙錢,我要買一幢真正屬￿自己的房子。

  水上燈在福華戲班搭班,因有林上花作伴,兩人情同姐妹,覺得十分開心。而福華班有了水上燈這塊大牌,戲也賣得十分好。一天,福華班接到一個堂會,說是在柏泉,是個富貴人家祭祖邀約的。對方特地指明水上燈必須去。因為這個,錢給得很多。班主很高興,說如果水上燈能繼續跟他們搭班,他會把包銀再上漲一成。

  便是這天,水上燈還沒出門,餘天嘯家的車夫過來,說是有親戚找她,一直找到餘天嘯家去了,余老闆讓送到這邊來。水上燈一看,卻是菊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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