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五〇


  兩人正說著,突然聽到敲門聲。玫瑰紅急切道,怕是江亭來找,你要幫我勸解他。說罷忙上前開門,結果見到的卻是水上燈。

  換了往日,玫瑰紅見到水上燈必是要開口罵她的,結果這一刻,她記掛萬江亭現狀,也顧不上昔日仇隙,急不可耐地拉著水上燈進屋,開口即問,你萬叔現在怎麼樣?

  水上燈說,你還敢提萬叔?連余老闆都生氣了。說媒也做了禮也收下,怎麼能改嫁給別人呢?玫瑰紅說,水滴,你不曉得我的苦。我也是沒辦法。肖家天天逼我,又說不答應就會讓江亭人頭落地,你說我能怎麼樣?水上燈說,那你為什麼不跟萬叔離開漢口呢?玫瑰紅說,那天是我沒去。我不想離開這裡。其實江亭也是不想離開漢口的,所以,我沒去,他也正好就不走了。水上燈說,萬叔不跟你說,可我要跟你說。那天你沒去,萬叔等了一夜,回家吐了一牆的血。你曉不曉得!

  玫瑰紅大驚,面色立即漲得通紅。玫瑰紅說,他為什麼一個字不跟我說?水上燈說,萬叔心裡明白,說了有用嗎?說了你就會乖乖跟他離開漢口嗎?像你這樣貪圖享受、嫌貧愛富之人,萬叔喜歡你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玫瑰紅說,好,你罵得好。可是我告訴你,你是最沒有資格罵我的人。水上燈說,我為什麼就罵你不得?玫瑰紅說,因為你親眼看見你姆媽過的什麼日子,你爸爸過的什麼日子。你知道一個窮人活在這世上還不如一條狗。難道你爸你媽沒努力去賺錢?可是他們累死累活,結果呢?你媽是醒過來了,想過好日子,可是太晚了,到頭來走了一條死路,死得連人影都找不見。你爸更慘,對好日子連想都不敢去想一下,一個心眼認定自己命中註定是可憐人。被人打遭人欺,病得要死,連治病的錢都沒有。傷痕累累地去陰問找你媽。你覺得我會走你媽那樣的路嗎?將來守著一個破屋子,養兩個可憐的小孩,天天找米下鍋?而你呢?自己也願意活成你爸你媽那樣嗎?如果你不願意跟他們一樣的活法,你就沒有資格罵我。現在,放著現成的路讓我將來的日子自在舒服,我為什麼不去走?

  水上燈被玫瑰紅的話擊中要害。她覺得心裡痛得要命,因為她的眼前一直浮著慧如和楊二堂的面孔。慧如的焦慮和哀傷,楊二堂的委瑣和惶恐,交替出現。她掙扎著想要還擊玫瑰紅,卻掙扎不出自己的心境。她知道,玫瑰紅說的這些,其實正是她曾經想過的,直到現在依然在想的。她和玫瑰紅的心思一模一樣。她們是同樣的人。

  水上燈一句話沒說,掉頭而去。關門時,她昕到玫瑰紅失聲痛哭。哭聲擠過門縫,一直追隨著水上燈。水上燈甚至沒了去萬江亭家的勇氣。她一路跑著,居然跑到了黃孝河邊。她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找到了楊二堂的墳墓。一屁股坐下,放聲號啕起來。

  墳頭的草很長很亂,從來沒有人來修整過它。幾乎跟野墳沒有差別。水上燈跪在地上,邊哭邊清理著雜草。她想,爸爸,對不起。等我有了錢,一定要重新為你修墓。你活著沒有過一天好日子,我得要讓你死後能享受像富人一樣的墳墓。

  五

  秋天就是城裡演戲的忙季。慶勝班的日程排得滿滿。除了長樂、滿春幾個大戲院,堂會多得接不過來。班主每天把幾個名角伺候得好好的,不時地派出銀包。每天晚上,玫瑰紅一下臺,便有人守著她,等她卸完妝,小汽車已在門口泊著,車上坐著肖錦富,玫瑰紅一上車,小汽車嘀嘀響兩聲,一溜煙開去樓外樓,自然是到那裡跟肖錦富一起宵夜。而萬江亭依然是習慣地在門口站等一陣,直到沒了人,才自己叫了黃包車回家。

  萬江亭把班主給的銀包看也不看地就遞給水上燈,說拿它去買吃的吧,我留錢也沒用了。水上燈便拿了這錢夜夜給萬江亭做夜宵。回去跟餘天嘯說起這事,餘天嘯說,這看上去不太對頭。水上燈說,我覺得萬叔好像心死了。

  見到玫瑰紅,萬江亭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照樣笑容滿臉,照樣說話溫和,甚至照樣關心她的身體。玫瑰紅什麼都沒說,他亦什麼都不問。他的平靜令玫瑰紅心裡發怵,她想像不出,既然他愛過她,現在她要嫁給別人,為何他能如此水波不驚。

  私下裡,玫瑰紅拉著水上燈說,水滴,你先不要罵我。我心裡慌得厲害。你萬叔怎麼回事?他不知道我的事嗎?水上燈說,想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讓你為難吧。玫瑰紅說,這個傻瓜為什麼要這樣憋著自己呢?罵我一頓也是好的呀。水上燈淡淡地說,也可能萬叔想通了,反正你要嫁給別人,他再另找其他姑娘也一樣。玫瑰紅說,不可能。我十五歲就跟他一起唱戲,跟他相好也有了上十年。他的為人我曉得。水滴,我到底是你姨,這回你要幫我。水上燈說,我怎麼幫?玫瑰紅說,我大婚的日子選在中秋節,那天你要替我關照緊一點,我只怕你萬叔有什麼事。水上燈說,萬叔根本就不在乎你了,你別再自作多情。玫瑰紅說,他真的不在乎?水上燈說,你看不出來嗎?他跟以前一模一樣。水上燈嘴上是這樣說,心裡卻想,到了那一天,萬叔怎麼過得去呢?

  婚期越來越近,玫瑰紅越來越怕面對萬江亭。肖錦富見她心神不寧,說女人結個婚就這麼緊張?玫瑰紅煩亂地說,你都結過兩回了,當然不緊張。肖錦富說,這話別老掛在嘴上。為了你,我已經把那兩房送到了鄉下。你看看,我對你是不是真心實意?

  一天早上,玫瑰紅沒起床,肖錦富便過來找。婚期在即,他怕玫瑰紅有變,要去漢陽歸元寺燒炷香。讓玫瑰紅一起去,在菩薩面前作個保證。玫瑰紅哭笑不得,又拗他不過,只好陪著一起過了漢江。

  玫瑰紅晚上在樂園三劇場掛了牌,她有《宇宙鋒》和《鳳儀亭》兩個折子戲的演出。去時天氣還好,回時天公突然變臉。狂風加了暴雨,汽車開到漢江邊,卻沒有船過渡。船夫說,這天氣,過一隻翻一隻,過兩隻翻一對。你們敢坐我們不敢劃哩。玫瑰紅一行便只得在附近找了家客棧避雨歇腳。

  玫瑰紅人在客棧,望著窗外大雨,急得跳腳。她曉得班主定是要急瘋,而觀眾砸不砸場子。都難得說。肖錦富說,急也沒得用,錢我幫你賠。你反正要出嫁了,收心回家也一樣。戲迷如果不認你,就算了。玫瑰紅說,呸呸呸,少說不吉利的話。戲迷才不會不認我。你莫指望我回家當闊太太,我是要唱到老的。肖錦富說,好好好,你天天唱我天天去看就是了。玫瑰紅說,那還差不多。

  雨是越下越大。天色暗得早。水上燈陪萬江亭到樂園後,便替萬江亭泡好茶,又將蟒袍抖開,髯口理順,頭盔撥正。只有水上燈知道,萬江亭的若無其事,只不過是個假。而他心裡卻是被巨石壓著,時時都吐不過氣來。萬江亭見水上燈熟練地忙碌,便說了一句,謝謝你,水滴。

  班主和劇場管事喧囂著進來,班主急切地問:江亭,玫瑰紅去哪兒了?聽說她去對岸,還沒有回嗎?萬江亭說,她沒來嗎?班主說,沒有哇,一半的觀眾都是來看她的。她現在連個影子都不見,怎麼辦?萬江亭說,不會吧,珍珠把演戲看得重,從來都不漏場的。劇場管事說,可是馬上要拉幕了,她人還不見呀。水上燈說,她不見了,找我萬叔做什麼?班主忙說,也是也是。知道你們兩個現在各走各的。可是怎麼辦呢?她今天有兩場摺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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