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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而實際上,還是有三個人從他的唱腔裡昕出了他的心。一個是玫瑰紅,她聽出萬江亭多了悲傷;另一個是魏典之,他昕出萬江亭多了沉痛;第三個則是水上燈,她被萬江亭所表現出來的狀態嚇住。她覺得萬江亭是處於一種絕望之中。他的每一句唱腔,都在表達著這種絕望。

  這天前來捧場的人多極。一則萬江亭傷好複唱,他的戲迷蜂擁而至,花籃帶了好幾個。但最大的花籃卻是玫瑰紅的。它大得高出人頭,花團錦簇,花枝飽滿。玫瑰紅謝幕時,一臉興奮。劇院的一角,一大群人站起來為玫瑰紅鼓掌,掌聲中還夾雜著火爆的喝彩。領頭者便是肖錦富。

  演完戲,萬江亭卸下妝,水上燈遞茶送點心,小心伺候著。萬江亭說,水滴,謝謝你。有你照顧,我輕鬆多了。水上燈高興道,萬叔這樣說就太好了。今晚上我還要給萬叔熬雞湯,好讓萬叔保持元氣。萬江亭說,好。那我要請余老闆一起來喝湯。水上燈便更高興,說乾爹也說我的湯熬得好。他不知道,我是專門去飯館學了一手的。我跟大師傅說,我只給兩個人熬湯喝,一個是余老闆,二一個是萬叔你。那個大師傅連忙大聲說,既是這樣,那我親自教。一番話說得萬江亭笑了起來。

  出門時,萬江亭自然而然地停下步伐。以往,他都會和玫瑰紅一起去喝茶或是宵夜。現在,他卻見不到玫瑰紅的影子。班主說,你就自己回去吧。玫瑰紅卸完妝還沒起身,便來了一群人,把她接走了。想必是肖公子。萬江亭便不再說什麼,坐上黃包車,徑直回了家。

  秋天悄無聲息地走進漢口。有一天水上燈走到街上,一片樹葉落下,正好碰著她的頭。她抬頭看了看,知是秋天來了。雖然樹都還綠著,風卻開始變涼。

  秋季從來都是漢口的最好季節。漢口逢春雨水繁多,四處潮濕;逢夏酷日暴曬,悶熱無比;逢冬天寒地凍,冷風如刀。惟秋天,讓漢口人大有享受之感。但逢進秋,則天氣明朗,雲淡風輕,空氣不濕不幹,觸及皮膚,尤是清爽,氣溫亦不高不低,無論行走在外或是安坐於內,都覺自在舒服。環境一舒適,人便有閒情。出門喝茶看戲以及看電影逛樂園的人,總是在這時多極。漢口的戲班,亦因人們情緒的舒展,而異常活躍。

  小報上的消息也異常之多。一天餘天嘯回家,拿了張報紙,大笑著,然後四處找水上燈。

  水上燈正跟徐江蓮在後院學「花貓捕蝶」的身法。徐江蓮說,這套身法講究輕俏。一輕俏就好看。上臺走大步也得像風擺楊柳,既輕卻又帶著勁。四面八方都要顧到,上下左右都得合獒。舉手投足,左看右顧,光是眼睛有尺寸還不行,還得心裡有尺寸。心到眼到手到腳到,下下踩的才是落地。這就算是學進去了。下面才是指法、眼睛、腳步的美與不美。

  水上燈很喜歡《打花鼓》這齣戲,而其中的「花貓捕蝶」的身法,更是令她喜愛得如癡如醉。徐江蓮說,算你還識貨。她拿出漢戲代代相傳的「花貓捕蝶」的一百零八套身段譜。水上燈看罷,照樣試著練習,覺得完全像是在跳舞。水上燈想,如果真到戲臺上跳這樣的舞,整個檯面都會跟著人旋轉。那樣演戲才真真叫作過癮。把這感覺說與徐江蓮聽,徐江蓮說,你有點開始人戲了。戲雖是演的,但要演得好,戲就得進心裡去。

  水上燈正與徐江蓮且說且走著步伐,由「織女穿梭」到「撥草尋蛇」二者如何過渡。正說時,忽聽餘天嘯叫,水上燈忙不迭地應答著,問有何事。餘天嘯說話間便進到後院,大聲說,水上燈,你贏了!從今以後,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了。

  水上燈不明就裡,說我贏了什麼?餘天嘯遞上小報,說你自己看。報上在說,周上尚完了。水上燈說,為什麼?餘天嘯用右手在左手心打著節奏,一派高興,說先前他沒出科,就開始紅。等出了科,只唱幾台戲,就紅得發紫。身邊圍了一堆人,供他吃供他喝陪他玩。今天《羅賓漢》報抖料,說他出科不久就被人包養。你們猜包養他的是哪個?水上燈說,真的?哪個呀?餘天嘯說,是漢口名妓銀娃呀!大他好幾歲,虧他也肯。報上還講,有人給報紙透風,說周上尚前個月就已經身染梅毒。戲迷說難怪他唱戲時氣跟不上來。

  水上燈和徐江蓮全都大驚。徐江蓮說,這不是廢了麼?這個樣子,哪個還請他唱?未必當初沒有人勸一下他?餘天嘯說,我去樂園,剛好碰到黃小合,也問他這個話。黃小合說,他一出科就紅,怎麼還會聽我這個老師說?當初帶他進上字科班的是周元坤。周元坤是怕他穩不住身子,還專門去找過他。去後看到他被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圍得嚴實,見他像沒見到似的,氣得周班主一句話沒講,就走了。連周元坤都說,這樣下去,沒得戲唱了。果不然,報紙一出,幾家戲園掛了他牌的,立馬都摘了。他還想紅過我?今生今世都別做這個夢了。餘天嘯說著,拍了拍水上燈,說還是我們水上燈眼睛狠,居然看得出周上尚沒得前途。

  水上燈聞此訊心下惻然,她想起那年在長樂戲院看周上尚頂餘天嘯演《滎陽城》,想起自己拚命拍紅的巴掌。雖然她以命相賭周上尚紅不過餘天嘯,但她卻萬沒想到,周上尚紅得這麼快,而消亡得也這麼快。她正欲說點什麼時,突然眼睛落在另一段文字上:漢戲名角玫瑰紅即將嫁入豪門,富貴公子肖錦富隨時迎娶嬌娃。

  水上燈不禁大叫一聲,乾爹,你有沒有看到這一條?餘天嘯說。我又不認得字,他們只跟我念了周上尚的這個,還有什麼?水上燈說,上面說玫瑰紅就要嫁給肖錦富了。餘天嘯怔住了,說真的?不會是瞎傳吧?媒是我做的,聘禮是我去下的,女方也接受了,沒有聽萬老闆說退聘的事,怎麼能再嫁他人?水上燈生氣道,我就曉得玫瑰紅是個貪慕富貴的人。餘天嘯說,你別先罵,趕緊去萬老闆家,問個明白。如果是真的,那得招呼一下萬老闆。恐怕他氣也得氣病。徐江蓮說,唉,江亭這一生,怕是栽在玫瑰紅身上了。一出科,頭一個搭戲的人就是玫瑰紅。演完一場就喜歡上她,百事萬事遷就她,結果還是遷就不過來。怕就怕他想不開呀。余天嘯說,萬老闆也是你師弟,你也得多去勸一下他。那是個好人,脾氣如此溫和,我見不得他受人欺。玫瑰紅真是沒見識。

  晚上有戲,玫瑰紅正在家裡休息。李翠聞訊而去,說是怎麼突然決定嫁給肖錦富呢?玫瑰紅說肖錦富每天都來找她,話裡話外都有威脅之意:前兩天甚至限期,如再不答覆,先見萬江亭人頭。玫瑰紅想了又想,覺得自己既然沒跟萬江亭出走漢口,想來也是放棄了這個人。事至今天,萬江亭也沒什麼動靜,顯然也是想通了。她再拖下去,于萬江亭於自己都不利,所以就索性答應了下來。說時玫瑰紅拿出一個合約,遞給李翠,說這是我口述,他的副官替我寫的。李翠說,你知我不識字,我哪裡看得清白?

  玫瑰紅說,我嫁給他自然有我的條件。我這第一條,就是斷不可對萬江亭有任何傷害。李翠說,肖錦富答應了?玫瑰紅說,他說你人都是我的了,他什麼也沒落著,我傷他做什麼?聽聽,以前傷江亭的果不然就是他們?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嗎?李翠說,就算他自招了,你能怎麼辦?他有錢有勢有槍在手,怎麼鬥也是鬥他不過。玫瑰紅說,我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呀。這第二條,我要明媒正娶,過門時要穿金戴銀,迎親的轎子要把漢口的主要大馬路都走上一遍。我玫瑰紅在漢口也是一名角,眼前嫁到你肖家當三太太,本來也是屈了我。大婚那天,就必須讓我揚眉吐氣一下。李翠說,這條提得好。第三呢?玫瑰紅說,第三條是結婚後,不得阻止我繼續唱戲。李翠說,恐怕這條他不會答應吧?富人家最煩女人在外抛頭露面,偏你又這麼漂亮,他們會擔心你在外面惹出風流事,讓家裡丟臉。玫瑰紅說,我既是嫁了人,本也不想再出臺的。這條是我試試他對我是不是真好。結果,肖錦富全都答應了。李翠說,真的?看來他是真的愛你。玫瑰紅說,是呀,雖然他長得不及江亭,但想想,我這輩子總算也有了依靠是不是?我紅也紅過了,名也出過了,往後就該靜下身心,好好享受日子。翠姐你說是不是?李翠說,當然。你選肖錦富,不圖他別的,只圖個將來的生活牢靠。人終歸是要老,尤其女人,將來日子過不安穩,年輕時紅也是白紅了。玫瑰紅說,現在我只擔心江亭會怎麼想。也不曉得他受得住受不住。李翠說,他一個大男人,人又標緻,戲又紅,哪裡還找不到個女人陪?玫瑰紅說,你不知道,江亭性格雖綿軟,但心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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