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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水滴沒聽完他們的對話,便離開了。原先放在她心裡的煩變成了恨。原來母親真的跟吉寶通姦。她這般無恥,父親楊二堂又怎麼做人呢?現在的水滴,不光恨玫瑰紅和吉寶,連帶著母親慧如,也一併恨了起來。水滴想,真不要臉。這些狗男狗女都不要臉。

  水滴越想,心裡的憤怒便越是燒得兇猛。待她幾乎想要脫口罵人時,突然就看到了吉寶的琴。她立定站住,眼睛掃過後臺的箱子,雜碎箱上隨意放著一把小刀。水滴只想了幾秒,便走了過去。她悄然拿起小刀,佯裝著欣賞一旁盔箱上的紫金冠。伸手之間,水滴將胡琴上的弦全部割斷。

  水滴走出樂園時,長長吐了一口氣。水滴想,這才是開始哩。

  晚上,慧如氣呼呼回家,見到水滴便說,你今天去樂園了嗎?水滴若無其事地答說,你不是不讓我去嗎?慧如說,吉寶師傅的琴弦被人全割斷了,你知道嗎?水滴說,我怎麼會知道?慧如說,有人在後臺看到過你。你去過。水滴說,他們看走眼了吧?我前陣子天天都去後臺,他們看到的怕是前幾天的我吧?前幾天斷弦了嗎?

  慧如死死盯著水滴。水滴的回答太從容,慧如只覺得她這份從容裡有些詭異。水滴說,媽,你不信我?那你就帶我去見吉寶叔吧,他想怎麼罰就讓他罰好了。慧如說,你別在我面前擺得意。慶勝班明天就去沙市演戲,就算查到是你,罰什麼罰?

  水滴心一動,仿佛長吐出一口氣。心想,走了才好,走了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回來。慧如說,就算慶勝班走了,你往後也不要去樂園。如果叫我看到,我就打斷你的腿!前街棺材鋪杜老闆家想找個掃地的小丫頭,明天我讓你爸送你過去。

  一直沒吭聲的楊二堂說,算了吧,水滴還小,讓她再玩一陣好了。慧如冷冷地說,窮人的孩子,玩得起嗎?楊二堂說,明年開春就滿十歲了,等滿了再找人家做事吧。要不,我菊姐那邊,又該心疼了。

  慧如不再說話。水滴心裡卻多出一層疑惑,為什麼自己的姆媽一丁點不心疼自己,外人菊媽卻會心疼呢?她有點想不明白。

  慶勝班從沙市回到漢口時,春節快到了。慧如的心情很好,有一天,還專門給水滴買了件新棉襖。試衣時,水滴說,是珍珠姨送的嗎?慧如說,屁!你的衣服要她送什麼送?水滴說,姆媽的新衣服不就是珍珠姨送的嗎?慧如說,我是她的姐,她當然要送衣服給我。你跟她又不相干,她送你衣服幹什麼?是我買的。水滴說,我才不稀罕她送哩。如果是她送的,我穿都不穿。姆媽買的,我才穿。慧如說,狗屁點大,你想成人精呀。

  飯間,慧如的話多了起來。水滴覺得不太對,便打聽慶勝班是不是又要回樂園演戲。慧如卻說要過完年才去。因為漢劇天王余天嘯要進樂園的大舞臺領班演大戲,樂園門口已經掛了牌。他的拿手好戲《興漢圖》要連演三天。水滴一下子興奮起來,說我想去看餘天嘯,他還給我吃過糖的。

  楊二堂和慧如都瞪圓了眼珠,水滴便將她在趣園撞人的事複述了一遍。說完水滴保證她就只去看餘天嘯的戲,其他時間絕對不去樂園玩。慧如想了想,同意了。

  餘天嘯演出那天,已經逼近年關。漢口奇冷,屋裡的濕毛巾都結了冰,人一推門便會被冷風吹得打哆嗦。但戲迷們還是成群結隊地趕到樂園,穿皮戴毛的闊老闊少們也都去那裡捧場。樂園的門口三輪車和馬車多得磕磕碰碰,把隔壁南洋大樓的大門都給堵得水泄不通。

  水滴去的時候,還看到小汽車。小汽車夾在人流中動不得,司機便死命地按喇叭。按喇叭也沒用。幸虧車上的人也是去看戲,下車走幾步並不多遠。從小汽車上下來兩個貴婦和一個年輕少爺。水滴問一個熟識的戲迷,說這是什麼人?戲迷說,還用問?有錢人。旁邊有人補充,說這年輕人在警署做事,是署長的外甥。那兩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姨娘。家裡開了茶廠貨棧和茶園,錢多得數不過來,只可惜當家的男人死掉了。

  水滴被她們身上的皮衣吸引。水滴想,穿上這衣服該有多暖和呀。想過又想,有什麼了不起,往後我一定要比她們更有錢。

  水滴進到樂園,時間還早,她便到茶房討水喝。茶房的獨眼老伯除了燒水,還經常替客人照看寵物狗。水滴常去那裡跟小狗玩。這天茶房寄放著三隻小狗。水滴喝罷水,一邊逗狗玩,一邊跟獨眼老伯聊著閒話。有只小黑狗的尾巴短了半截,水滴問獨眼老伯,狗尾巴怎麼會斷呢?獨眼老伯說,嗨,這家小孩皮得很,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活活給炸掉了一半。水滴便笑,說這個太有趣了。

  正說笑時,水滴突然看到了吉寶。她心裡立即來氣,心想難道他又要來勾引姆媽嗎?吉寶一臉洋洋自得,嘴上噓著口哨,順著樓梯一直往上走。水滴想,他這是到哪裡呢?連余天王的戲都不看?水滴想著,不禁悄然跟上。這一跟,就跟到了塔樓。然後水滴看到了更讓她生氣的一幕:她的母親慧如正在塔樓的平臺上。慧如一見吉寶,便撲上去,兩人立即抱在一起。

  水滴氣得幾欲發瘋。她掉轉頭即下樓。水滴想,這兩個姦夫淫婦,我要你們好看。水滴到樂園裡的店鋪買了鞭炮和洋火,然後跑到茶房。趁茶房老頭沒在意,她抱起一隻小狗便往樓上跑。在通向塔樓平臺的門口,她把鞭炮綁在了小狗尾巴上,然後用洋火點著鞭炮,狠狠將小狗朝慧如和吉寶站的地方一送。小狗剛跑沒兩步,身後的鞭炮突然炸響。小狗便瘋了似的在塔樓的平臺上嚎叫著亂竄。

  正處在甜蜜約會中的慧如和吉寶都嚇了一大跳。慧如尖銳地叫了起來,人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吉寶沒明白出了什麼事,哇哇地叫著抱頭鼠竄。有人聽到聲音,忙不迭地跑上來。只見一隻小狗在平臺上狼狽地亂蹦亂跑,而慧如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屁股下還有一大攤濕漬,這是慧如因受驚嚇而尿了褲子。大家都不解,紛紛問道,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啦?

  水滴也佯裝不知地跑了過去。她上前扶起慧如,大聲問,姆媽,你怎麼啦?慧如只是哭,什麼也不說。水滴對著人群大聲叫,我姆媽病了,你們怎麼也不來幫下忙?吉寶叔叔呢?他平常不是對我姆媽最好嗎?這時候怎麼連個人影子都見不到?

  慧如止住哭泣,她甩開水滴攙著她的手,用通紅的眼睛打量著水滴。透過蒙矓淚眼,她在水滴故作緊張的神態裡看到幾絲詭譎。

  夜場的戲一散,慧如收拾完場子,不顧玫瑰紅約吃夜宵的邀請,便急著回家。此時已是半夜。楊二堂坐在門口打瞌睡,口水順著嘴角一直滴到膝蓋。楊二堂每晚都用這副姿態迎接慧如。平常的慧如,見他這樣子就煩,而這天的慧如則更是滿心厭惡。她繞過楊二堂,徑直走到水滴床前。

  水滴蜷縮在棉被裡,她半咧著嘴,睡得正香。慧如甚至沒有仔細看一下她的睡相,上前掀開被子,一把揪起水滴,伸出巴掌就是一通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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