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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風雨無情

  一

  天到底轉暖了,樹也發了芽。街邊的短牆上落著陽光,細草從牆縫裡鑽出,擺一副架勢大搖大擺地曬太陽。馬路上的泥水都消失不見,馬車和三輪來來去去地發出的的和嘰吱的聲音。偶爾會有幾輛汽車從租界駛出,穿過華界的街路,往後湖方向奔馳。緊張著讓車的行人,眼光會追著車尾駐足觀望,滿含著好奇和羡慕。踏青的季節到了。文人雅客們睡過一個冬季,現在也都跟樹開花草長芽似的,忙碌了起來。

  水家的院子裡,也已是滿眼綠意。往常這時候,水成旺會擇上一個春光晴好的日子,領著家小,拎著藤籃,籃裡裝著大餅、包子和茶水,然後叫上馬車,歡聲笑語地去漢口後湖踏青。

  然而,當這一年的陽春一如既往地登臨水家時,家裡的主人卻已與春天無關。

  李翠把孩子抱出來曬太陽,這天女兒滿月。水成旺連名字都沒來得及給女兒取,便一去不返。李翠便將這個既無爹又無名的女兒叫了寶寶。望著寶寶,李翠愁腸百結。這份哀愁並非為突遭橫禍的水成旺,卻是為了自己和懷裡的嬰兒。在這個家裡,李翠不再有水成旺這座靠山,不再有人在前面為她抵擋,她不知道大娘劉金榮會虐待自己到何地步。而她的寶寶,生下不到一天,爹便死了,她又將會有如何的未來?這一個月裡,李翠幾乎沒有輕鬆一天。初為人母的喜悅完全讓悲哀和恐懼壓倒。李翠夜夜哭醒,醒來卻越發想哭。

  菊媽端著衣服從河邊回來,見李翠抱著孩子在院子裡轉圈,便說,她姨娘,剛滿月可不能這麼吹風。李翠說,屋裡太悶了,我實在想出來透口氣。

  偏這話又讓劉金榮聽到,她從自己房間出來,話中帶話道,可不是,我們這窮房窄屋的,是悶人的鬼地方。像你這樣跑慣了江湖,哪裡受得住這悶呢?李翠有些惶恐,忙輕聲分辯著,太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透透氣。劉金榮說,我當然曉得你的意思。老爺沒死,這屋裡就悶得慌,老爺一死,這屋裡就更悶了。你在外面透氣透慣了的,那裡透著多爽呀。李翠更加緊張,她不知道劉金榮要幹什麼,她只想說得更清楚一點。李翠說,太太,我沒覺得屋裡悶,只是天氣開始有點暖了,我……劉金榮打斷她的話,冷然笑道,咦,剛才不是說悶嗎?這會兒又是暖了。不是悶就是暖,都一回事吧。你要曉得,水家的日子從來就不那麼舒服的。不比你們跑江湖,多的是男人哄著你玩。

  李翠低下頭,不敢再說話,眼睛裡卻有眼淚流出來。菊媽忙從她手上接過孩子,說她姨娘,趕緊進屋吧,孩子剛出月,還不能這麼吹風。菊媽說著,連推帶拉把李翠弄進了屋裡。

  窩在菊媽懷裡的寶寶,突然又哭了起來。劉金榮冷眼看著她們進屋。心道,一個跑江湖的賤人,想白白在水家過吃香喝辣的舒服日子,哪有的事!

  劉金榮懶懶地走進院子,她想看看水武在幹什麼。山子說,剛才好像看到水武往廚房去了。劉金榮心知水武進廚房一定是嘴饞找吃,暗想這孩子成天屙稀,還沒屙夠?想罷便朝廚房走去,意欲一逮水武。

  廚房裡,兩個燒飯的老媽子一邊淘米切菜,一邊悄聲議論。一個說,太太房間的鐘聲剛停下,新生的小姐就立馬不哭,這時候小武子就進門倒下了。我想想就覺得怪。

  劉金榮走到門口,正欲進門,聽到這話,立即停下。她想,這是什麼意思?

  另一個老媽子亦說,是呀,這事也是好巧。新小姐一落地就哭個不停,來了幾個醫生就不曉得是什麼緣故,連洋醫生馬洛克都來看過,全都鬧不清她為什麼哭。可是老爺一死,她倒是不哭了。頭一個老媽子又說,我們老家說,有一種人到世上來就是專門克他家人的,不曉得新小姐是不是這樣的人。

  劉金榮驚得皮肉都發顫,水武從她的腋下一穿而過,她也沒有留意。劉金榮只是想,啊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呀。

  水文被緊急叫回家的時候,劉金榮已經抽完鴉片,一本正經地靠在椅子上,呆愣著臉,仿佛心事重重。水文進了門,她也沒有反應。水文一直走到她跟前,說姆媽,什麼事,這麼急?

  劉金榮恍然驚一下,看清是水文,方說,今天一大早,我想起你爸死得那樣慘,想想就忍不住哭。突然好像聽到你爸跟我說話。他說煞星上門了,你還哭什麼哭,我已經被克死了,你得替我保住水家呀。連說了三遍。我嚇一大跳,忙問你爸,誰是煞星呀?結果牆上的鐘響了,你爸不見了。我聽見鐘聲,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來,越想越不對,所以趕緊叫你回家商量一下。水文有些莫名其妙,說什麼事?

  劉金榮詭秘地說,你曉得我想起了什麼?你爸死的頭天,有個瞎子在門口算命,我從你大舅家回來,心裡正高興,就讓他給算了一命。那瞎子一掐我的八字,就說,這家人有禍事臨頭。我不明白,問他怎麼會有禍事臨頭。他說災星自天而降,禍事哪能不來?說完就走人,連錢都沒有收。你說這事奇不奇?瞎子說災星,你爸說煞星,這肯定都是指一件事。

  水文還是不解,說媽的意思是……劉金榮急了,說你怎麼這麼苕呀。瞎子頭天算完命,第二天那邊就生了。巧的是,她那邊小伢一生,這邊你爸就死。這不正應了瞎子的話嗎?水文驚道,媽的意思是說煞星是……小妹妹?劉金榮臉一板,說你還叫得親熱!煞星呀。除了她,還會有哪個?

  喪事辦完後,水文去姨娘房間看過他的小妹妹。他把食指伸到她的手心撥弄了幾圈,那只柔軟的小手便緊緊抓著他的手指頭。小妹妹小臉粉粉,眼睛亦亮晶晶的,望著他露出笑的樣子。菊媽還笑說,看來小妹妹喜歡大哥哩。

  想到此,水文緩了緩,說姆媽,莫信這些,瞎子討口飯吃,胡說八道,是正巧碰上的。劉金榮說,我先前也這麼想。可是,你爸顯靈說的那些話,又讓我越想越不對勁。你爸說了三遍,我不會聽錯的。他為什麼這麼講?你想,隔壁那丫頭生下來就哭死哭活,一刻不停。你爸嫌家裡鬧,才帶小武兒去堤街。這一看,回頭路都看沒了。那個時候你肯定還記得,牆上的鐘一響完,那邊的丫頭不哭了,小武就回家來報喪。這是不是也太蹊蹺?

  水文也有點半信半疑了。他驚異道,好像真是這樣哦?劉金榮急道,我的兒呀,難道我還哄你不成?你要不信問問大家。廚房的下人都議論火了。我越想越害怕,以後萬一家無寧日,怎麼辦呢?

  水文的眉頭蹙緊了,他想這事看來是有點邪乎。劉金榮說,水文,我兒呀,就算是我多疑,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也不曉得將來還會有什麼事發生,一旦發生了,悔也來不及。你爸顯靈讓我保住水家,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保?兒呀,你弟弟差不多也成了廢人,這輩子,我只有靠你。水文默然片刻,說媽,我知道了。劉金榮緊盯著問了一句,你知道了什麼?水文說,你放心,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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