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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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只一天工夫,漢口的警察都曉得,他們的「仁義大爺」劉漢宗的侄女婿被一個雜耍的小丑殺死了。沒等劉漢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尋兇手。 劉漢宗是稽查處處長。他在漢口的勢力,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比。他三十歲進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為少將,漢口的幾家酒店,他都是大股東。漢口的紅道黑道黃道,他條條通暢。劉漢宗眼光銳利,出手兇猛,再加上他背景強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幫派也都盡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的親戚竟然被一個走江湖的雜耍小丑打死。 紅喜人獲知水成旺的身份,嚇得上下牙齒哆嗦不停,一句話也講不全,當即便躲進了西商跑馬場的馬廄裡。他的表兄在這裡為英國人養馬。 班主陳一大找到他時,他的眼睛幾乎腫成桃子,而且已有兩天不曾吃飯。陳一大摸出兩張大餅,強行讓紅喜人吃下。說是趕緊吃,吃完後夜裡就跟他走。紅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說,到哪裡去?陳一大說,逃跑呀。被警察抓著,你還有命? 天黑時又開始下雨。紅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輛馬車,讓陳一大帶走了紅喜人。馬車直奔江邊。那裡有一艘小火輪載滿了貨,正欲起航。陳一大拉著紅喜人悄然登船。陳一大找到船長,從兜裡摸出一把錢,對船長說,老大,這就是我的徒弟。錢都帶來了。請務必帶他走。走到哪算哪。 船長接過錢,望瞭望陳一大和紅喜人,說客氣個什麼,都是兄弟。一會兒船開,讓他進艙就是。我會交待水手的。陳一大說,謝謝了,老大。紅喜人又哭,說班主,我、我、我這是去哪兒呀?陳一大說,天涯海角,哪裡能活命就去哪裡。只不過,往後你怎麼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紅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歲學藝,苦了十幾年,到今天正是紅的時候,這一走…… 陳一大一巴掌摑在他的臉上,厲聲道,人家命都沒了,屍身躺在街上,血流一地,你還想紅?苦主的老婆沒了男人,孩子沒有父親,你還想紅?就算警察不抓你,人家苦主的兒孫還不剁你成肉醬?你丟下這個爛屁股,我還不曉得要掏多少銀錢才能揩得乾淨哩!你還只記得紅? 紅喜人哭得說不出話來,便跪下來給陳一大磕了一個響頭。陳一大冷冷地看著他,片刻又說,萬不可在外說是我托人帶你逃的。班裡的弟兄們還要在漢口混飯吃。你若賣了我,大家的飯碗也都得砸。苦主是劉漢宗的親戚,這你也曉得。他們劉家我們惹不起。紅喜人哽咽道,我知道。班主是在救我。今生今世,我絕對不會出賣班主。如果有朝一日,我紅喜人發跡了,定會報班主的大恩。 船開的時候,陳一大站在暗黑的江邊,看著小火輪離開。他有點難過。紅喜人七歲跟他走江湖,十幾年都在眼邊轉悠。他心知紅喜人是那種得意就囂張,遇事就癱腔④的人,但畢竟也像兒子一樣跟了他多年,就算有毛病也還是深情難舍。 劉家在漢口的地位,陳一大很清楚。「仁義大爺」劉漢宗雖然既非青幫,亦非洪幫,但卻是武漢稽查處處長,比青洪幫更有權勢和霸氣。陳一大的雜耍班子除非將來不進漢口,倘要還想在此立足,他必須登門謝罪。 水成旺死於非命,是大凶之死。水家為他做七天道場。以白布搭成的布棚,從水家大門,一個挨著一個,一直拉到大馬路。門前的空地上,用椅子摞成塔狀,搭成「刀山火海」。做法事的老道士,將串在劍上的紙錢點燃,猛然揚手揮劍,將紙錢拋向空中。飛舞的紙張燒得像火球一樣,隨風飄散,然後落下。老道士便在這落下的火球中,舞動寶劍,喃喃念咒。院子裡,又有和尚分成六排,盤腿席地而坐,嘴裡不停念經,為水成旺超度。黃昏時節,身著白麻的水家大小十幾人,在道士的引領下一趟又一趟地爬刀山過火海。院裡院外,嗚咽的哭泣幾乎沒有停止過。 陳一大帶了徒弟紅笑人、紅樂人兩個,捧著厚禮,前去弔唁。水家的親戚聞知此人即是兇手的班主,轟然圍上。這陣勢讓陳一大有些腿軟。他戰戰兢兢走進水成旺的靈堂,在水成旺的遺像前不停地磕頭,心想,水老闆,這不關我的事,你若有靈,就顯一下。你保佑了我,我心裡一定年年念你的好。 陳一大磕完頭,想跟水家人表示一下歉意,卻見靈堂外鬧哄哄有一堆圍觀者,卻無一個水家的人。陳一大正不知如何是好,傭人山子過來拉了他一下,說請留步,我家大少爺有話跟你說。 跟著陳一大一起去的徒弟紅笑人、紅樂人擔心出事,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攔住陳一大。陳一大想了想,大聲說,水家是知書達理人家,他們做事會有分寸。大少爺找我是為了談事情。他的聲音傳到門外,亂亂哄哄的外面,竟是靜了下來。 陳一大跟著山子繞到院後的一間屋子,山子說,請進吧,我家大少爺在裡面。 陳一大有些心虛,擔心門兩邊出來打手。跨門檻時,心裡哆嗦,於是腿也哆嗦。抬了好幾下,才跨過去。剛一進門,便聽到一個聲音說,放心吧,我不會在祖宗面前闖禍。 陳一大鎮靜著自己,力圖讓自己保持從容。他抬起頭來,突然看到,這房間裡,供著水家好幾個祖宗的牌位。最下面的一排,空出一個位置,陳一大知道,這就是水成旺的歸宿。陳一大身不由己地就地一趴,給水家祖宗磕了三個頭。剛磕完,有人伸手拉起了他。陳一大起身時,眼裡看到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年輕人說,我叫水文,是水家的大少爺。 儘管心知水家大少爺年齡不大,但陳一大還是吃了一驚,脫口而出,說想不到大少爺這麼年輕。水文說,年輕是因為有父親頂著天,現在父親沒了,水家不再有年輕的大少爺了。陳一大說,對不起,大少爺……水文冷然一笑,打斷他的話,說這時候說對不起還有用嗎?對不起三個字能讓我爸爸死而復生嗎? 陳一大怔了怔,心裡湧出幾分驚慌,但只幾秒,他很快讓自己鎮定,他面對的只是一個少年,這個少年還不足以威脅得了他。陳一大說,大少爺找我是要……水文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水文說,你別怕,我找你是想送你一筆錢。陳一大頓時愕然,心裡迅速揣測著水文的意圖。水文不等他發問,接著說,這錢當然也不會白給。 他說著從衣袋裡拿出一疊錢朝陳一大遞去。陳一大沒有接錢,只是作平靜狀地問道,這得有個說頭。水文說,你徒弟紅喜人打死了我父親,這仇我們水家一定要報。你作為班主,教導無方,也要承擔責任。不過,我並不想太為難你。只是想請陳班主一旦聞知紅喜人的消息,馬上告訴我。這錢是賞錢,我先給你頭一筆,抓到紅喜人,還會有第二筆。 陳一大定神望瞭望水文,心想這個大少爺,如此年輕,卻又如此了得!將來在漢口,絕對也會成呼風喚雨的人物。這樣的人,非但不能得罪,甚至是必須巴結的。陳一大想定,便伸手推開水文遞到面前來的錢。 水文板下面孔,冷冷地說,怎麼?不願意?還是嫌少?陳一大淡淡地笑一笑,說大少爺誤會了。兄弟我在江湖上為討口飯吃,奔波數年,雖說不是什麼好人,可總算也還知道一個「義」字。紅喜人這個混蛋儘管是失手打死你父親,但他卻在漢口大大敗壞了我陳家班子的名聲。所以,大少爺,你不需要拿一分錢,我自會派人打聽紅喜人的行蹤。不是為了水家,而是為了我自己。 水文盯著他的臉,好幾十秒後,才反問道,那水家的仇呢?陳一大說,今天大少爺既然找到我,引領我在祖宗牌位前說話,想必是有一番用心。我陳一大在這裡也給大少爺做個保證,只要有紅喜人的消息,我第一個就來告訴你。你拿住了人,怎麼報仇都是你們水家的事,我陳一大絕對不聞不問。 水文的臉色變得和善起來,說陳班主說話當真?陳一大說,信得過你就信,信不過我也沒辦法。我要說了假話,就算你放過了我,你家上上下下的一列祖宗大概不肯放過我。再說了,我要在漢口混,我敢得罪你老娘的劉家嗎? 水文想了想,說這個我倒是信。你如果有半句假話,你不死在水家的棒下,也必死在劉家的槍下。陳一大說,放心,大少爺,我雖然是個雜耍的,但也把自家的命看得蠻幹貴。我不會為紅喜人的小命去損自己的命。水文說,送客! 相隨陳一大去水家的紅笑人、紅樂人守在水家門外,不知班主凶吉,正急得大汗淋漓。突然看到陳一大張皇而出,心裡的緊張方才鬆弛。陳一大一言未發,只是疾步而行。紅笑人、紅樂人亦不敢問,忙貼著他的腳步朝前走,一直走到遠遠的街上,連道士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方舒緩下來。 陳一大說,水家這個大少爺,將來可不得了呀。紅笑人說,班主,他們把你怎麼了?陳一大說,他們能把我怎麼樣?這是紅喜人的事,跟班子無關,跟我也無關。紅樂人說,那就好。剛才我還嚇得夠嗆,生怕師傅有事。陳一大說,人家沒為難我們,但我們也不能當什麼事沒發生。我們也得講點良心。萬一劉漢宗丟一句話下來,我們在漢口沒了立足之地,還不苦了大家?紅笑人說,班主的意思是…… 陳一大歎口氣,說這也沒辦法。紅樂人,紅笑人,你兩個平常也給我多多打聽一下紅喜人的下落,讓我對水家有個交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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