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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一星期過去了,竟沒有人繼續找肖濟東的麻煩。但肖濟東卻不得不親自去找對方了。因為肖濟東的論文發表了,雜誌社給他寄了三十元的稿費。他必須用身份證才能取回那錢。論文是肖濟東兩年前寫的,東審西審並交去了幾百元版面費,然後便泥牛入海。豈知在肖濟東當司機佬兒後竟突然而出。縱是早不做指望,可肖濟東還是很興奮,畢竟是國家級學術期刊,況且也是自己近十年的努力成果。三十元錢雖讓老婆嗤了一鼻子,但老婆心裡也還是很為肖濟東自豪。老婆說你得用這筆稿費給我買件有意義的禮物。老婆若不說,肖濟東還想不到這一點上。老婆實在太瞭解肖濟東,故而作了提示。肖濟東覺得這可真是個好主意。若用那錢買了肉魚或醬油什麼的,遠不如買點有意思的東西送給老婆。雖說老婆不是天下第一理想老婆,但也只有她是自己的。於是肖濟東決定在週末買禮物回家,讓老婆高興高興。

  既要取錢,身份證的問題便突出起來了。肖濟東無奈,只得咬著牙去見那幫他這輩子都不想見的傢伙。肖濟東徑直將車開到醫院。他找到急診室。他想若能先見到老太婆討它個公道,或許連先前無端損失的一千來塊錢都能要回來。不料急診室裡根本沒有老婆。肖濟東問可是安排老太住了院?急診室一個護士翻閱了一下記錄本,說:"當天晚上就回去了。"肖濟東怔住了,心想還能真是個圈套不成?

  肖濟東便開車再次到那條深不可測的小巷。走近巷口,他的手竟是有些發軟,不知還會冒出個什麼事故讓他防不勝防。根據記憶,他找到老太家門口,停下車來,上前打探。正當肖濟東探頭探腦張望時,肖濟東曾經送過的臺胞同一夥人由巷子裡出來。臺胞一見肖濟東立即撲了上來,搖著肖濟東的肩膀使勁說:"我總算找到你了。"然後轉身對兩個身著西服的人說:"劉區長,李主任,這就是那個好心的司機呀!不是他,我真不曉得怎麼才能找到我的老娘哩。我頭一回來大陸,在飛機上還緊張得打鼓。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遭遇。可頭一個就碰上這位先生。想也沒想到大陸的司機有這麼溫文爾雅這麼心地善良呀。"

  穿西服的兩個人連忙上前來熱情地握住肖濟東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你不僅幫了柳先生,也是幫了我們呀。"

  肖濟東覺得奇怪,心說,我送他回家,關你倆什麼事?但嘴上他只是淡淡的說:"這有什麼?誰碰上都會這麼做。"

  臺胞忙忙碌碌地從包裡拿出一個紙包,遞到肖濟東跟前,說:"你今天是送客人來,還是來……找我?……我一直是要謝你的,這裡還專門為你留了五千塊錢。我托李主任打聽你是哪家公司的。一直沒找到。這個,這是我的一片心意。"

  肖濟東說:"我要您這額外的錢幹什麼?您已經付夠了我的車費。我該謝您才是。您剛才說……他們是這裡的領導?"

  臺胞說:"是呀,這個是區長,劉區長,這是街道的主任,李主任。"

  肖濟東說:"如果您真想謝我,不知能不能幫我解決一點個問題。"

  臺胞說:"你儘管說儘管說,我義不容辭。區長和主任也一定會幫忙的。"

  肖濟東便簡要地把那天的事情經過複述了一下。臺胞首先就炸了起來:"有這種事?巷子裡竟會住了這種小人?這事我得管,如果不是送我,這位先生也不會倒這種黴。劉區長,你們得給這位先生一個公道。"

  區長自然也顯得很憤慨,說:"李主任,這事你們得嚴肅處理。處理的結果報到區裡來。"

  叫李主任者忙說:"您放心。我查清楚後,一定會嚴肅處理。這位師傅,您請先回。我們會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的。不光是退還錢物,還要賠禮道歉。您的聯繫地點是?"

  肖濟東寫了個擴機號碼,然後說:"道歉倒也不必。我只是要回我的東西。您處理好後,給我一個電話,我好來取。"

  主任說:"一切交給我辦。這是我的名片。如果處理得你不滿意,你可以隨時找我。"

  肖濟東見此,覺得倒也省了自己一事,心想有組織出面還是好,老婆的東西下星期買也可以,便說好吧,我當然相信你們。說著他上了車。正發動車時,臺胞跟過來,帶有幾分信誓旦旦地說:"這事一定會解決的,你放心。你放心。我正和他們談投資改造這個巷子的事,如果他們不解決好你這你這件事,我是一分錢也不會投的。你放心。"

  肖濟東心裡對這個臺胞便生出了幾分好感,覺得他還頗講義氣。只是肖濟東仍然是淡淡地笑笑,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兩件事還是分開來為好。"

  臺胞點著頭說:"先生的氣度很讓我佩服。"肖濟東不善聽人當面說好話,便淡淡地同那臺胞點點頭,然後驅車而去。

  事情如果簡單起來,也就簡單得不得了。沒兩天,肖濟東的擴機便顯示出李主任的電話。肖濟東複機後按李主任提出的時間到街道去了一途。肖濟東在一間辦公室裡見到了誠惶誠恐的一男一女。那正是在醫院裡拼命羞辱他的兩個傢伙。一見肖濟東,那男女二人忙上前,極盡謙卑之能,對著肖濟東點頭哈腰,笑容堆得幾乎埋沒了眼睛。肖濟東想起他們在醫院時的囂張,便陡然生出些噁心感。肖濟東說:"把我的身份證和錢退給我"

  女人說:"那是那是。師傅請大人大量,不跟我們小人計較。只怪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沒想到師傅有這麼大的來頭,得罪了。"

  肖濟東接過男人遞上來的一個信封,看了看身份證,並數了數錢,他原先拿出的有個七塊的零頭,在信封裡被補成整數。於是肖濟東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三塊錢,說:"多出了三塊。"說著便將錢遞到男人手上,爾後揚長而去。

  男人和女人在他身後叫著:"師傅,師傅!我們還沒有道歉,您慢點走。您……"

  肖濟東理也沒理。反覺得耳朵有針刺之感。穿過走廊,肖濟東偶然在一間辦公室瞥見那個李主任。肖濟東腳步頓了一下,心說是不是進去感謝他一下?正欲進,又見那李主任正在接電話。便又想算了,還打擾人家幹什麼?問題已經解決。何況這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與這人發生關係。如此想過,人便越過了門口,下了樓。

  走到院子裡,外面起了風。一陣風揚過來,吹起些灰塵,也掉下許多樹葉。有幾片還落到肖濟東的頭上。肖濟東掂下它們,無意識地看見另外的一些樹葉也飄飄落落地隨風下墜,肖濟東想秋天快完了。下面是冬天。波黑戰事不知最終如何。冬天是個簫條的季節,連戰事都會少一些。其實日子還需要靠那些戰事激發一點高潮,顯示出一點點的活力。一簫條便不免讓人心情索然。肖濟東想著心裡竟是無端地生出好多的乏味。連開車都是懶懶的,好幾個客人又是招手又是喊叫的,他也不想理,徑直就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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