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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傳到肖濟東耳裡,肖濟東想這是什麼話?

  更讓人受不了的事還在後頭,肖濟東離職後,沒南方也沒有到哪家獨資或合資企業去掙大錢,卻當起了出租車司機。放著好好的大學教師不做卻去做司機佬兒,這動作讓認識肖濟東的人一律惱火,尤其是他的大學同事。同事們憤怒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前不久大錢做第三者插足他人家庭的事件。因為前者不丟知識分子的份兒,那女人死活要和大錢好,不想跟他當小商販的丈夫,說明她有眼光,看重知識分子,是歷史在進步。可肖濟東這算什麼?這不明擺著向世界宣佈:大學老師還不如一個司機麼?別的畢業生見如此這般還肯來大學教書?不來教書豈非教育事業後繼無人?其影響該有何等的惡劣?完全涉及到國計民生的大事。這個肖濟東怎地這麼糊塗?好多事情的確是不能深想的。越想便會有一種痛苦和悲憤在胸間縈繞。所以智者說思想者總是痛苦的。他分明活得好好的有魚有肉吃卻總要去想一些與現實不相干的事,比如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諸如此類。你從你媽的肚子裡來,最後通過火葬場到墳墓裡去,這不都是明擺著的事嗎?好想事的人卻偏偏把這些明擺著的視而不見。肖濟東的系主任大約也算得個思想者,為了肖濟東這一招痛苦得開會幾乎不會發言了,而一旦發了言差不多每個字都在發顫,其本上讓聽他講話的人心裡一起難受。

  肖濟東卻對這渾然不知,從從容容地開著他的車在城市裡的東西南北乾淨或肮髒的大街小巷跑來跑去。

  其實做出這個決定對肖濟東來說並非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產物。當然,對於肖濟東這樣從不為了什麼驚驚乍乍的人,天大的事也都只會在平平淡淡中決定。比方說他當年考大學,不過是有一天他開的車在半路上壞了,乘客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換車,在不決於耳的叫駡聲中,肖濟東想何必,不如去考考大學吧。於是就考了。又比方他結婚,也只是因為有一天在圖書館,見一個女孩子伶牙利齒地在跟人爭吵,他聽吵聽得有一種快感,甚覺有趣,便想能娶這個女孩子做老婆倒不錯。果然後來吵架的女孩子成了他的老婆。至於這回,他是在去給學生上課時,路上遇到大錢,聽大錢說這次評副教授破格提撥三十五歲以下的。肖濟東仍老三屆人士,早已過三十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結嘴上無毛的傢伙沖到他的前面去。心裡一下子便索然了。上課鈴響時,他心說歸去來兮歸去來兮,前程乏味胡不歸。課間便寫了報告,課一上完,他就交給了系主任。

  02

  有一件事很明確。辭職對於一個凡人實在不是小事。像肖濟東這樣的人敢如此從容地去做這件非同小可的事,顯然也是另有退路。好在事實也是如此。

  肖濟東的大哥做完兩年的訪問學者從美國回來了。出國留學,只要上了一年以上時間的歸來者,都可以享有一輛免稅汽車的指標。車錢幾乎便宜一半,但卻不許轉讓,更不許倒賣。雖說在黑市上光賣出那指標便可淨獲三四萬元錢,可肖濟東的大哥仍一介夫子,何曾有膽做這等違法之事。商量來去,還是狠下了心,將不惜放下斯文在外國洗盤子送外賣以及修草坪諸類打粗所賺的外匯全部掏了出來,一舉買下一輛桑塔納。肖濟東的妹夫在中學教體育,原本表示大哥買下車後,由他出面申請辦成出租車,每月交給大哥三千塊錢租車費且大哥但凡有事,全部免費接送。肖濟東的大哥自是大喜過望,三年下來,主權未失,本錢也回,且還享有轎車進出的風光。如此好事又何樂而不為?卻不料肖濟東的妹夫開了三個月的車後,突有一天被查患了白血病。人一旦得此病,立即就能泄了全身的精氣,哪還有賺錢的欲望?妹夫陷入求醫問藥的窘境,桑塔納便被閒置起來。肖濟東的大哥自每月拿三千元外快且轎車進出學院大門後,面色比剛回國時顯得更加地紅潤,見人便慨然道:要說跟外國比,其實國內更舒服。起碼有地位,受人尊敬,活得悠哉悠哉。然則妹夫一病,車歸其主,肖濟東的大哥便很有一些心慌意亂了。肖濟東的大哥從沒在社會上混過,大學畢業即留在大學教書,認不得些三教九流的人,一時間竟找不出接替之人。更糟的是,他家沒有車庫,車便擱在屋門口,夜裡怕車賊竊走,白天怕小孩砸爛,日日裡擔心吊膽。幾天下來,肖濟東的大哥便灰了臉,由不得常常獨自燈下懷念在美國的日子,愛國論調低了許多。去醫院探望妹夫並討主意時,其狀竟比妹夫更像病人。

  妹夫說:"我現在是自顧不暇,大哥何不去找二哥?"

  大哥說:"他不過夫子一個,木訥更勝過我,找他有什麼用?"

  妹夫說:"他好孬開過車,總有些這方面的朋友是不是?"

  妹夫的話猶如突亮的燈,照亮了大哥的視野。大哥激動地連連點頭:"言之有理,有理。"

  這二哥便是肖濟東。肖濟東大哥找上門時,肖濟東正在備課。肖濟東大哥說曉得你是讀書人,可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來找你。究竟你開過車,總有些老同行可以問問。肖濟東先是不明白什麼事,一旦明白後便沉吟起來。肖濟東大哥忙心懷懇切地表明,雖說是兄弟,但不會讓白幫忙,介紹費三到五百沒問題。肖濟東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大哥。他說:"我試試看。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找不到。"

  肖濟東的大哥說:"那是當然。介紹費我是一定會兌現的。"

  肖濟東的老婆當晚在床上便跟肖濟東笑道:"想不到大哥去了趟美國,還真學會了點美國人的派頭。他走之前,你幫他粉刷房子帶搬家帶送站,他可是連瓶汽水都沒請你喝的呀,連他全家的站臺票都是你掏的錢。":"說這些幹什麼,自家大哥嘛。彼此說歸要有所照應的肖濟東縮在被子裡磁聲磁氣地說呀。"

  肖濟東的老婆淡淡一笑:"你倒是會想。"

  肖濟東沒有替他的大哥找到人,但是他卻是自己開上了車。初始對大哥叫時,肖濟東的大哥亦如系主任一樣,驚得跌做在沙發上。連聲說道:"濟東,你或不要為我做這麼大的犧牲呀。"

  肖濟東說:"我何曾是為你?我是為我自己哩。"

  肖濟東的大哥當場便面色轉紅了。他沒有給肖濟東三到五百的介紹費。因為肖濟東並未給他介紹到人,而是自己上了車。那麼這個介紹人就是肖濟東大哥自己了,自己自是不必另給自己介紹費的。

  肖濟東正式接車這天正是一個月的25日。肖濟東大哥說,按單位發工資的慣倒,此時上班,得發半個月工資。反之,肖濟東亦應在月底交半個月的租錢。但彼此畢竟是兄弟,就按十天計算罷了。肖濟東禮節性的的謝了他大哥,表示絕不讓大哥吃虧,月底即送一千元錢過來。肖濟東大哥微笑與之道別,臨了還說到底還是兄弟情深意長呀。肖濟東說是呀是呀。

  許久沒開車,肖濟東實在也是覺得有些手生。加之現在又是立交橋又是單行線,弄得他暈頭轉向,方曉得他生活了四十年的這座城市,對於他來說,已經很是陌生了。就好像大學把他封閉了十年,與世隔絕。現在他需得走回那十年時光,方可回到他昔日生活過的社會裡去。如此一想,肖濟東便有只爭朝夕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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