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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肖濟東從來也沒有想過他這一生是不是改換一下職業。他一直以為一個人一生都在一個地方做事是一種美好品行的體現。一則說明他敬業盡職,二則說明人事關係和諧。所以在很多的人紛然跳糟做"孔雀東南飛"時,他卻以一種安然自得的姿態備課以及跟學生改本子。系主任是個老教授,同時在社會兼著什麼民主黨派的一個職務。人極是善良,同時也尤易感動。他對肖濟東這種反潮流的做法自然也是感動了的。幾次在系裡的大會上都動人的說:哪個講我們大學教師面臨後繼無人的局面了?哪個講青年老師都飛出了校園?不,僅僅是我們系裡,優秀的。甘心固守清貧的老師就大有人在,比方,肖——濟——東——!云云。

  剛開始系主任講這些話時,肖濟東還自我感覺不錯。要知道,雖只是一個小小的系主任,可要想得到他的表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肖濟東八二年大學畢業,留校十年,平平淡淡地教了十年的書,得表揚還只是近一二年的事。他回去為這事跟他老婆炫耀,他老婆一嗤鼻子說:那還不是你們系就只剩下你這一個寶,不表揚你表揚哪個?老婆是湖南人,湖南人對"寶"的用法,涵蓋極廣,褒貶全憑語氣調節,分明曉得她譏人,卻無法還擊。肖濟東每逢此時就有點氣極敗壞。只會結結巴巴地分辯說:怎麼只我一個?小陳小朱大錢不都是?老婆對他的氣極敗壞常取莞爾一笑態,大有居高臨下之派頭。有時還會補充說:人家小陳小朱今年才分來,有什麼好表揚的?大錢不就是那個搞第三者的嗎?誰還敢表揚他?可不就剩下你了?肖濟東言詞木訥,答不上話。一答不上話來,腦子就會私下裡自轉彎子,心說:可不只剩下我了?

  雖有老婆的譏諷,可肖濟東也還是有一種榮耀感。想想也是可以理解。不管是什麼人,誰個不是喜歡聽好話的?即使理智上明知是拍馬屁的事,至少在感情上還是能產生一種安慰。肖濟東想大約就是這一種安慰的成分,以至幾千年來,馬屁這禮品從不曾有過淡季。當系主任要肖濟東幫正在忙忙乎乎地解決家庭糾紛的大錢帶三周課時,肖濟東想也沒想,就屁顛屁顛地答應下來了。害得他老婆晚上好好地同他吵了一架。因為他老婆在很遠的地方上班,中午回來不得,而大錢的課一週二次都是三四節的,這就不能不使肖濟東的兒子午餐一周有兩天出現問題。肖濟東跟老婆認錯(每次吵架,不管他自己錯沒錯,他都會很自覺地向老婆低頭認錯的)之後,方回過頭去想:若不是系主任三番兩次地表揚他,他何至會去接大錢的這個差事?以致他的小寶迫不得已地將同他一起去吃幾天食堂。一想起他的兒子小寶吃食堂飯菜吃得眼淚汪汪難以下嚥的樣子,他就一邊為之痛苦,一邊又生些忿忿然。心說主任你就這兩句話就換得了我三周的辛苦勞動?又心說大錢,你小子享盡風流,睡過兩個女人,卻讓我這只睡過一個女人的人來替你上課,這豈不是在不平等上又加了一重不平等了嗎?想歸想,三周的課肖濟東還是一堂不拉地教下去了,且見了系主任和大錢仍是一副客氣嘴臉:哪裡哪裡,沒關係,誰都有個有事的時候?大家互相幫助一下還不應該?如此一番,倒叫系主任愈發地感動也愈發地覺得表揚這東西最應該送給肖濟東這樣的人。

  一個地方若冒出件讓人意外的事,其主人翁多半是那種平日裡悶聲不吭得幾乎讓人沒覺得他存在的人。而那些張揚慣了的無論做出什麼石破驚天的事,旁人也會覺得理所當然,仿佛是他不做誰做?所以一句老話"不叫的狗的咬人"一直用到今天也不曾過時。只是把"咬"字理解得寬泛一點就可適宜于如同肖濟東這樣的人物了。

  肖濟東年輕時開過一路公共汽車。從他老練地坐公共汽車的派頭上尚能看出端倪。比方售票員查票時,他雖然無票,但仍會不動聲色地說:一場的。那意思便是告訴售票員:自己人。一般說來,自己人上車不必買車票,在公共汽車公司工作這點福利還是有的,就像在電廠工作用電不要錢,在水廠工作用水不收費以及在鐵路上工作出差不買車票一樣。肖濟東開了五年的汽車,兩班倒,下班即回家,在單位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露臉的事,以至於他的領導差不多都不認識他,當然除了他本隊的隊長以外。忽然有一天,肖濟東收到了大學通知書。錄取他的是一所全國重點大學,一時間讓場裡所有人都驚異地揪扯自己的耳朵,想證實一下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耳朵當然是沒問題的,因為不可能在一夜間所有汽車一場老老少少的耳朵同時對他們的主人發難。人們在諒解了耳朵的同時,又一致地對肖濟東刮目相看。肖濟東卻仍如他往日的一副嘴臉,悶聲不響地辦好手續,在一個早上走人了,甚至連一根喜煙都沒有撒一根。為了這個那些刮目相看他的眼睛,都在收回目光的時候,忿忿地說了肖濟東是"不咬人的狗"之類的話。其實,肖濟東是一點傷及他人的事也沒有做。

  那當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肖濟東大學讀完,就留了校。一教就是十來年來的書,依然是他在汽車一場時的作風:悶聲不吭。其人生性如此,也實在難怪於他。因為這個他的同事大錢在背後議論他說:肖濟東這個人,哪怕心裡活動得驚濤拍岸,可是他臉上還是那麼水波不興的樣子,完全是死皮一張。肖濟東聞知此話,也並末見有什麼煩惱,死皮有什麼不好?總那些活皮的臉見人既換一副面孔要仁厚的多,肖濟東想。

  也就在大錢說關於死臉的話沒兩三天的時間,肖濟東突然打了份留職停薪一年的報告。這消息傳出系裡至少有一半的人足足三天沒睡好覺。紛紛自問:連肖濟東都甩手而去,我們竟還留著?肖濟東將報告給系主任時,系主任先是笑容可掬,以為他上交的是入黨申請書,頗有些激動地站起身接過那一張薄紙,且連連地說:"你早就交了,像你這樣的人不入黨,誰入?"卻不料他非但沒有看到意中的"申請",只見紙上赫然地寫著"停薪留職"幾字。於是驚訝得跌坐在椅子上。

  系主任說:"我不是表揚了你好幾回了嗎?"

  肖濟東答曰:"我不是也聽了好幾次嗎?"

  系主任聽此言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肖濟東說:"我是說如果沒有個人聽,你就不是白表揚了?"

  系主任說:"你這一走,我這更不是白表揚了?"

  肖濟東說:"你說話,有人承受,這就不是白說。再說你的表揚也不是永久性的呀?"

  系主任一時答不上來,肖濟東見他無語便離他而去。大錢小朱小陳一夥聞說此事以及番對話,也都驚得不行,那感覺亦同當年汽車一場的人差不多,雖然沒有揪扯耳朵。

  大錢說:"這肖濟東有點哲人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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