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暗示 | 上頁 下頁


  爸爸說:「諸事都有因果關係。看爸爸媽媽也不是心一動就可以回來看的。」

  葉桑忽而想起兩個小和尚關於風動還是幡動的論爭,慧能大師說是心動。葉桑點點頭,說:「是心動。」

  爸爸正色道:「跟單位請過假了?」

  葉桑有些茫然地望望媽媽。忽而憶起,她果然忘記了請假這一說。媽媽歎息了一口,說:「就讓孩子先在家輕鬆地過幾天吧。」

  爸爸面帶怒容說:「這都是你的遺傳,孩子一個個都經不住事。已經廢了一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再廢一個。」

  二妹說:「爸爸暗示?」

  葉桑瞥了二妹一眼,她想二妹真絕。葉桑說:「我還不至於吧。我只是想休息休息,我覺得好累。」

  媽媽說:「你何必危言聳聽?孩子只是覺得累,回家來休息休息,順便看看父母嘛。」

  爸爸說:「我有預感。三十年前我跟你結婚的那天夜裡,看見一隻手在窗簾上搖來搖去,我就曉得那是一隻懲罰我的手!現在要一一應驗了。」

  葉桑大驚:「一隻手?」她恍若入夢,夢中那只手搖擺著,叫喊的聲音是什麼呢?

  「暗示。」吐出這兩個字的竟是小妹。爸爸和媽媽一起扭過頭望著她,膛目結舌。

  小妹說:「我只是提醒大家,不要把每個人都變成二姐。」

  爸爸說:「這正是我的用意。」

  早餐就是這樣結束的。

  太陽照射到窗口,很明亮。陽光下可看見飄浮於空氣間的塵土。它們像是很輕盈地在舞動,又似很沉重地在掙扎。心情是個操縱者。

  葉桑穿著她長及膝蓋的銀灰色毛衣,光著小腿,在客廳裡試步。她的腳上過藥之後業已好得多了。她的小腿很白,皮膚細膩,稍近一點便能看到皮膚下淺藍色的毛細血管。二妹仍然依在窗口看樹葉。二妹長期不出門,面色蒼白如紙,眼睛愈發地顯得黑幽幽的。因為表情單調,望之便如紙偶。她靜靜地看著樹葉的經脈,陽光落在她的手上臉上和她專注的神情上。葉桑看著她,竟看出許些浪漫的意味,心裡便又生出許多感動的情緒。葉桑想,沉醉在二妹心境裡的東西一定很美,否則她怎麼可以這樣旁若無人地獨享一份滿足呢?

  葉桑說:「二妹,可以陪我到山上走走嗎?」

  二妹說:「走走?」

  葉桑說:「是呀。我好久沒去了。你記得不,小時候,我常帶你去的?」

  二妹說:「小時候?」

  葉桑走上前,拉起了她的手,說:「來,陪陪姐姐。」

  兩個人便相挽著出門。門外落滿夜裡飄零的秋葉。踩上去,發出輕輕的沙沙聲。葉桑說:「這真是一種美麗的聲音呀。」

  二妹說:「是暗示。」

  葉桑說:「也許。」

  她們兩個都很輕地邁著步子,兩人的影子便也很輕地從落葉上拂過,稍稍地掠起了一點沙沙的碎葉聲。甯克便是這時候坐著車來接小妹。他突然看見了小心翼翼地踏著落葉的這對姐妹。她們如此地緩步而行,讓這片清冷的宿舍樓兀地生出一道風景。寧克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他心說這是多麼奇異的兩個女人呀。甯克讓司機將車駛到她們面前停下,然後他開門下來。他望著神情淡淡的葉桑,激情地叫了一聲:「葉桑!」

  葉桑笑笑,說:「你好。小妹在等你。」

  葉桑並沒有停下腳步,她說完這句話便越過了寧克。山上的小路也由此進入了她的視線。山上的景致也不復她少年時光曾有過的清冷。縱然已秋,可居然還能綠得那麼濃烈。路太好走了,沒有一點崎嶇的意味。於是而失去幽雅和意境。二妹看見滿山的樹葉,竟然興奮得咿咿哇哇地亂叫起來。葉桑起先有些緊張於她的喊叫,想要制止她。但二妹卻掙脫她們相挽著的手,順著山坡上的樹一路跑跳起來。葉桑看著二妹幼稚而笨拙的動態,竟覺得她與這山上的景致好是協調。仿佛有了二妹的跳躍和叫喊,才令這小小的山頭有了動感和自然。葉桑想在這山上,二妹可真是個精靈呀。葉桑不禁也大聲地笑了起來。她喊道:「二妹,好玩嗎?」

  二妹說:「好玩嗎?」

  在二妹的聲音升起時,葉桑已然看見二妹隨之散發在樹林裡的思緒。它們飄若遊絲,被穿林而過的風吹拂著,上下沉浮。有一些已經升得老高了,高過了樹尖,溶入雲中。另有一些掛在綠色的葉片上。陽光照上去,閃放著紫藍色的光彩,眩目之極。葉桑心裡驚呼道:「呵呵,這是多麼美麗呀。」葉桑說:「二妹,你來看看吧。」她拉著二妹,伸出手指著思緒飄滿的空中說。二妹說:「紅的。玫紅的。好看。」葉桑盯睛望去,果然另有一些玫紅色的遊絲同二妹的那些匯在了一起。那玫紅尤其地新鮮濃烈,歡快地在風中扭動自己。葉桑怔住了。她想,它們無疑是我的了。

  04

  黃昏的時候,二妹開始發燒。而且來勢洶猛,二妹的臉被燒得紅通通的。只是她紅紅的臉上一直掛著笑。

  爸爸說:「一定是今天在山上吹了風。吃點退燒藥,看能不能堅持到明天。」

  媽媽說:「我看還是去看急診吧。」

  爸爸說:「你為什麼總要和我過不去呢?」

  媽媽說:「我只是為了孩子著想。」

  爸爸說:「可如果我要先說去看急診,你會不會要求孩子留在家裡吃藥呢?」

  媽媽默然片刻,說:「也許有這種可能吧。」-----葉桑有些煩,說:「你們倆個怎麼總是這樣又瘋狂又理智呢?」

  爸爸生氣道:「葉桑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二妹嘿然地笑著,說:「暗示。」

  很晚很晚的時候,寧克送小妹回來了。甯克再次看見了葉桑。寧克似笑非笑地說:「你好。」

  小妹說:「沒一點禮貌,得叫大姐。」

  寧克為難地吭吭吧吧喊不出來。葉桑淡然一笑,說:「二妹病了。」

  小妹便進裡屋探視。甯克凝視葉桑的目光立即無所顧忌了。葉桑說:「你還沒有叫我大姐哩。」

  寧克說:「真要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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