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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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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去。木木地順著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裡,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著他一步步彳亍遠去,也低了下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櫺。他覺著心發沉,腿發軟,口發乾,氣發虛,便扶著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望著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著,往後又怎麼謀生活呢?於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古腦兒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至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著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著,雙手松松搭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淨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裡,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裡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遊手好閒,擎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嚮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裡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裡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筒,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臺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機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餄餎吃下肚,才問掌櫃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櫃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帳時還給夥計兩個鋪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夥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你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沖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個千說:「偏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面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人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裡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歷。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後尋家不著,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穀佐領,准罵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著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淨,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刺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借也好,賃也好,換一件潔淨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淨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 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裡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像是裡邊藏著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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