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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師傅說:「我是代師傳藝,決不敢給烏大爺當老師。」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古月軒」的繪釉技藝。

  烏世保跟著聶小軒學了不到一個月,傳烏世保去過堂了。不知壽明使了什麼法術,讓書辦作了什麼手腳,新尚書審理舊案,一翻存卷,頭一份就是烏世保的案卷。題簽上寫著的理由卻是端王派他去虎神營當差抗命不到。尚書說:「這虎神營也是招八國聯軍的禍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與他無干麼?」這尚書向來是不看本卷的,便召烏世保來過堂。烏世保得到壽明指點,上堂來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個聲地叫冤枉。上邊一問,他句句照實回答。新尚書是滿員,歎口氣說:「八旗世家就這麼隨意關押禁錮?可真是人心難測了!放!」並囑咐書辦把此案整理個簡要文書,他要參前任一本。

  烏世保這才磕了三個響頭,結束了一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烏世保出獄時,聶小軒從腰中掏出個綿紙小包。打開來看是一對包金手鐲。他叫烏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見他女兒柳娘,柳娘自會相信他。

  六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髮長、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惟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了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胡同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胡同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穀家門口停了下來。谷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穀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裡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歷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麼?……」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松松的,手拿摺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你玩笑,我這是……」

  谷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谷大爺在裡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吊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只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哈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快回避,豆芽胡同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裡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裡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裡距朝陽門不遠,那裡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裡去。憑手中這串錢,吃幾兩面,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夥計迎了上來,問道:

  「您找誰哪?」

  「住店。」

  「往裡請。」小夥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趿著鞋的中年人從帳房迎了上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夥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作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還敢來夥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瘤了,這種人手腳能乾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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