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煙壺 >  上一頁    下一頁


  烏世保請的壽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請病假的那位弦師。此人做過一任小官,但不知從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就遠離了官場,而且再沒有回復的意願了。他弦子彈得好,不僅能伴奏,而且能卡戲,特別是模仿譚鑫培、黃潤甫的《空城計》,稱為一絕。各王府宅門每有喜慶,請堂會總有他。他也每請必到。他生計窘迫,不接黑杵,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過他成天提著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為了過彈弦的癮,他還沒到空著肚子湊熱鬧,為藝術而藝術的超脫境界!他借著走堂會這機會也兼營點副業,替古玩店與宅門跑合拉纖,從中掙幾個「謝儀」。這事兒看著輕巧,其實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鑒古玩得讓買賣雙方服氣;二要有信用,出價多少,要價高低,總得讓賣主知足,買主有利可賺,成破都不能離大譜。這就造就了壽明脾氣上的特別之處,一是對朋友熱心腸守信用,二是過分的講面子要虛榮。因為幹這行的全憑「信譽」,一被人看不起,就斷了財路了。

  這日他們從天寧寺回來,在廣和居盡情吃喝了一陣,已是未對末申時初,夜宴上座的時候。出門時他和烏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給包了一個荷葉包的合子菜,出門拐彎,走到了胡同北口。這時由菜市口東邊過來一輛青油轎車。壽明沒防備,叫車轅刮了個趔趄,還沒站穩,車上跳下來個戴纓帽的差人抓住他領口就扇了一嘴巴。烏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還敢無理!」這時車簾掀開,一個官員伸出頭來喊道:「什麼東西這樣大膽,擋了老爺的車道,打!」

  烏世保聽這聲音耳熟,扭過頭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東莊子徐大柱的兒子徐煥章。這徐煥章的祖先,是帶地投旗的旗奴,隸籍於它撤勒哈番烏家名下。這樣的旗奴,不同于紅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糧,三節到主子家拜賀,平日自在經營他的田土,並不到府中當差。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邊有多少佃戶長工。老媽下人,過的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排場日子。但主于若有紅白大事,傳他們當差,可也得打鑼張傘,披麻帶孝,躬身而進,退步而出,抬頭喊人主子,低頭自稱奴才。別看他們在家當主子時威嚴得不可一世,出來當奴才時卻也心安理得。他們覺得這也是一份資格、一份榮耀。他們教訓自己的奴僕時,往往張口就是:「你們這也叫當奴才?看看我們在旗主府裡是怎麼當差的吧!主子一咳嗽,這邊唾盂遞過去了,還等吩咐?主子傳話的時候,哪一句上答應『喳』,哪一句上躬身後退,都有尺寸管著,能這麼隨便嗎?」

  這些年有點變樣了,不少主子家越來越窮,有的連家奴都養活不起,乾脆讓他們交幾兩銀子贖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兒當窩脖兒了。旗奴卻當官的當官,為商的為商,發跡起來。旗主子就反過來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窮得給人扛包兒,他的旗奴贖身後作了太僕寺主事,這主子一沒錢用就扛著貨包在太僕寺門口轉悠,單等他的奴才坐轎車來時攔著車喊:「小子,下來替爺扛一骨節兒!」太僕寺主事丟不起這人,只得作揖下跪,掏錢給主子請他另雇別人。按著「大清律」,奴才贖身之後,儘管有作官的資格,仍保留著主奴名分。舊旗主打死贖身旗奴,按打死族中旗奴減一等定罪,不過「降一級調用」而已,沒哪個奴才敢惹這個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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