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那五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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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奶奶見那五半夜沒回來,急得整宿沒睡,一早起就給菩薩上香,禱告許願,求佛爺保佑少爺別出差錯,讓她死後難見老太爺。看到那五這麼個打扮回來了,城不城鄉不鄉,粗布褲褂又大又肥,腳下卻一雙鋥亮的新皮鞋,實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聽說他遇了險,又哆哆嗦嗦地勸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別去惹禍。她拿衣裳給那五換過。把武存忠的衣裳洗乾淨,壓板正,又不聲不響放了兩塊錢在那衣裳口袋內,等武存忠來取。過了兩天,胡大頭來了,說是來東城票房說戲,順便把衣裳給武老頭帶回去。 雲奶奶說:「又勞動您了不是,好歹賞個臉,吃了飯再走,要不我心裡不落忍。」胡大頭在府裡原是見過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氣。喝茶的功夫,那五又提學戲的事,大頭哼哼哈哈,不說准話。過一會那五出去買菜去了,雲奶奶就問:「剛才怎麼個話頭兒?」大頭就說那五想跟他學戲。」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個狀元,可未必出個好戲子,他這麼大歲數了,能吃那個苦嗎? 這不是又雲山霧沼嗎?」 雲奶奶說:「胡大爺,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掙錢,只要有個准地方去,有件正經事拴住他,他沒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積了大德了!」大頭想了一想,等那五回來時,就對他說:「您要學戲也行,一是進票房跟大夥一塊學,我不單教你;二是你可別出去說你是我的徒弟!」那五說:「這都依您,就這票房得出錢,我有點發怵!」大頭說:「這你放心,我帶著你去,他們不能收費。」從此那五就學了京戲。 12 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閑,有錢,還要有權。有閑才能下功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才能組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閑,也能出名,可以租檯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後請薑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著唱。三等的既無錢又無權,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勁,練出點真本事,叫內行外行都點頭,方能混飯吃。那五算那一等呢?他只是跟著胡大頭,作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著轉了兩年,學會幾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戲。《二進宮》、《文昭關》、《烏盆記》。別人花錢租行頭、賃場子也沒有讓他過癮的道理,所以一直沒上過台。 日本投降前,雲奶奶給人洗洗縫縫,還能掙口雜合面。國民黨一回來,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苛捐雜稅,沒有誰做新衣裳了,也沒有誰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讓那五搬到北屋與她同住,南房騰空,貼出一張招租的條兒去。這時房子也並不好租。因為解放軍節節勝利,有錢人,當官的紛紛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將就則將就,物價一天三漲,誰還有心搬家換房?雲奶奶當盡賣空,三天兩頭斷頓兒了。 那五沒機會上臺,總得想法混飽肚子。那時社會上不光有唱戲的票友,還有"經歷科"的票友,專門約業餘演員湊堂會。那五先是經這些人介紹到茶館唱清唱,後來又上電臺去播音。茶館只給很少一點車錢,電臺連車錢也不給,但是可以代播廣告收廣告費。三個人唱《二進宮》,各說各的廣告。 楊波唱完:「怕只怕,辜負了,十年寒窗,九載遨遊,八進科場,七篇文章,沒有下場。」徐延昭趕快接著說:「婦女月經病,要貼一品膏,血虧血寒症,一貼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滿門無傷"。楊波也倒氣似的忙說:「小孩沒有奶吃是最可憐的了,壽星牌生乳靈專治缺奶……」電臺有個難得的好處,就是廣播時報名。唱上幾回,那五的名字在聽眾中有了印象。南苑飛機場的地勤人員辦個業餘劇團,請正式的藝人來教戲沒人敢去,轉而找到電臺。請清唱的人去教。說好管飯管住,一月給兩袋面。 那五一想,這比在電臺磨舌頭有進項,就應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謂管住,不過是在康樂部地板上鋪個草墊子,放兩床軍毯。而管吃呢,是開飯時上大灶上領兩個饅頭一碗白菜湯。想不幹吧,又怕得罪老總們挨頓臭打。硬著頭皮呆下來了,好處也是有的,大兵們個個是老鬥,你怎麼教他怎麼唱,決不會挑眼。那五教了一個月,還沒教完一出《二進宮》,解放軍圍城了。兩邊不斷的打槍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國民黨拉去當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戰壕也受不了!死說活說要下兩袋面來,離開飛機場,找個大車店先住下。 這兩袋面怎麼弄走呢?跟大車吧,已經沒有奔城裡去的車了。雇三輪吧,三輪要一袋面當車錢,他捨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時,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大腿唱《文昭關》。唱了兩天,頭髮倒是沒白,可得了重感冒。接著又拉痢疾。大車店掌櫃心眼好,給他吃偏方,喝香灰,燒紙,送鬼,過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瘦的成了人燈。他那一袋面早已吃淨。剩下一袋給掌櫃作房錢。掌櫃的給他烙了兩張餅送他上路。就這麼點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門。 來到家門口,大門插著,拍了幾下門,裡邊有了回聲,一個女的問:「誰呀!」那五聽著耳熟,可不像雲奶奶。看看門牌,號數不錯。就說"我!」 「你找誰?」 「這是我的家!」 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是個年輕的女人。兩人對臉一看,都喲了一聲。還沒等那五回過味來,那女人趕緊把門又推上了。 那五使勁一推門,一個踉蹌跌進門道裡。那女人趕緊又把門關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爺,咱們遠無冤近無仇的,您就放我條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賈鳳樓幹的,我是他們買來掙錢的,沒有拿主意的份兒呀!」 「別,別,鳳姑娘,您這是打哪兒說起。我沒招您惹您,您怎麼找到我家裡來了?」雲奶奶這時候趕到。直著眼看了一會兒,先把鳳魁拉起來,又把那五扶起來。把兩人都叫進屋,才問怎麼檔子事。那五說:「我差點沒死在外頭,好容易掙命奔回來,我知道是怎麼檔子事?」鳳魁這才知道那五確是這一家的人,不是來抓她的,後悔嚇暈了頭,再也瞞不住自己身份了。這才說她租雲奶奶房住時隱瞞了真情。她從小賣給賈家,已經給他們掙下了兩所房子。現在外邊城圍得緊,裡邊傷兵鬧得凶,沒法演唱了,賈家又打算把她賣給石頭胡同。樓下醉寢齋主暗暗給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來的。先在幹姐妹家藏著,後來自己上這兒找了房。說完她就給雲奶奶跪下磕頭說:「我都說了實話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給賈家圖個謝禮也在您!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這世我報不了恩,來世結草銜環也報答您。」雲奶奶歎口氣,拉起鳳魁說:「我也是從小叫人賣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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