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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11

  不到一頓飯時。胡大頭領著武存忠來了,武老頭還有老遠就喊:「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聞聲站了起來。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著鬍子說:「我當是誰呢,聽風樓主啊,怎麼上這喝風來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凍可成了傷風樓主了!」那五接過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塊藍粗布,先皺了皺眉頭。打開再一看,是一身陰丹士林布褲褂,洗得泛了白,領子上還有汗漬,又吸了口氣。武存忠說:「這是我出門作客的衣裳,您將就著穿。乾淨不乾淨的不敢說,反正沒蝨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請他們一道到家去吃點心。那五問:「你們二位早就認識?」胡大頭說:「我天天在這壇根遛彎,常去看老先生打繩子,見面就點頭,沒說過話!」

  武存忠的家就在壇根西邊。遠對著四面鐘,門口一片空場,堆著幾垛稻草。稻草垛之間,有兩幫人練武。一幫是幾個半大孩子,由一個青年人領著練拳。那青年手裡拿根藤棍,嘴裡叫著號:「蹦,劈,專,炮,橫!」另一幫是兩個小丫頭自己在練劍。一邊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釣魚!」武存忠一邊走路,一邊指點:「小辛,劍擺平,別耷拉頭!」"你們那炮拳怎麼打的!高射炮啊!沖鼻子尖打!」說著話領他們進了個門道,門洞裡就擺著架用腳踩的打繩機,地上放了好幾盤才打好的粗細草繩。武存忠領他們穿過這裡,走進一間小南屋,南屋迎門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間擺了一盤鬼子姜,一盤醃韭菜,十來個貼餅子。武存忠在讓坐的功夫,他老伴又端來一盆看不見米粒的小米湯。

  「沒好的,就是個莊稼飯。」武存忠說,「那少爺也換換口味!」那五生長在北京幾十年,真沒想到北京城裡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過這樣的日子。他們說窮不窮,說富不富,既不從估衣鋪賃衣裳裝闊大爺,也不假叫苦怕人來借錢,不盛氣淩人、也不趨炎附勢。嘴上不說,心裡覺著這麼過一輩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問:「武先生還有點嗜好?」

  武存忠說:「你是說抽大煙哪?我哪有那個福氣,上一回是借地方辦事,圖那種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繩子不夠兩煙泡錢,一家人喝西北風去?也當喝風樓主嗎!」那五也笑了起來。喝了幾口米湯,他緩過點勁兒來了。吃了口餅子,也覺著滿口香甜。湊趣說:「您這嚼穀還真是味,明兒我真來跟您學打繩子吧!」

  「您吃不了那個苦!細皮白肉的,幹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沒皮了。您看看我這手是什麼手?」武存忠把一隻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喲"了一聲,真是又粗又厚。光有繭子沒有皮,比焊水壺的馬口鐵還硬實。

  胡大頭問那五怎麼會遇上惡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說和賈家兄妹連手作套擺弄人,只說聽大鼓散場晚了,如何如何。大頭問他在哪兒聽的大鼓?那五說:「清音茶社。」大頭搖了搖頭說:「唉!聽大鼓東城有東安市場。西城有西單遊藝社。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嗎?」那五說:「反正消遣,哪兒不是唱大鼓呢?」大頭說:「唱與唱可大有分別。清音茶社裡獻藝的是什麼人?有淌河賣唱的,有的乾脆就是小班的姑娘。還有是養人的買了孩子,在這兒見世面!光叫人搶了幾件衣裳還真便宜了!」那五一聽,暗中直咋舌,沒想到這裡還有許多說道。武存忠聽到這裡,笑笑說:「您要說的是實話,這幾件衣裳也許還能找回來。」那五一聽,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

  「那倒不敢說。」武存忠笑笑說,「多少有點路子。這天橋管界的合字號朋友,都跟派出所聯著,他們有個規矩,不論搶來的偷來的,是現錢是衣物,十天之內不會動它,防備派出所有人來找。過了十天,他們或是賣或是分,照例給局子裡一份喜錢。」那五說:「那麼我馬上去報案。」

  武存忠說:「只要一報案,當天可就消贓。東西留著不是等報案,凡是報案的都是沒門子的。」那五說:「那怎麼辦呢?」

  武存忠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不過可以托人打聽一下。

  還是那句話,得是偷的搶的。若是報私仇,鬥勢力,後邊別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這個範圍,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實話。」那五臉紅一陣,搖搖頭說:「話是實話。東西不用找了,這點玩意我買得起,犯不上再勞您費心。」武存忠笑笑,再沒說什麼。

  吃過飯,胡大頭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進城,難以見人,就說:「我把衣裳穿走怎麼辦,不耽誤武老先生用嗎?麻煩您上雲奶奶那兒給我取一身衣裳來。我在這兒等著。」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說:「你穿走吧,有空送來,沒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大頭明白那五的意思,心裡嫌他這股死要排場勁,就說:「不瞞您說,我送您回家是順路上票房去說戲。下午、晚上又都上園子,我哪有空再來接您呢!作藝吃飯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麵,我哪有半天的閒工夫?」那五只得和胡大頭一同告辭。出來時草繩機已經開動了。

  只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夥子赤著胸背,一邊踩踏板,一邊往機器裡續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那五看了看,覺著實在不是他能幹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緣。又比您虛長幾歲,我就賣賣老,囑咐您幾句話。」

  「您說,您說。」

  「依我看家業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咱們滿族人當初進關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上立志爭強。這三百年養尊處優,把滿族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是無天理。家業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命脈,從此洗心革面,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為點難是難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裡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鑽。宣統在東北當了兒皇帝,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你可拿准主意。多少萬有血性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下後路!」那五說:「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武存忠幾句話說得那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夥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歎了口氣!

  胡大頭錯會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你別掛不住。依我看,你也該找個正當職業,老這麼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你又辭了畫報的事。這我倒贊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踏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那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幹什麼去好呢?」胡大頭說:「只要拉下臉來,別看不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戲怎麼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少爺呀少爺,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了。這張口飯是這麼好吃的嗎?坐科是八年大獄呀!出來還要再認師傅,何況您都這麼大歲數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給您說幾出戲算什麼,可那能換飯吃嗎?」那五說:「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會幾出在票房混混,分倆車錢,拿個黑杵兒就行!我小時候跟我爸爸學了幾段,您不還說過我有本錢嗎?」胡大頭看出這那五是再也難學會安分守己老實地謀生活了,便不再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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