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那五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姓那呀,怎麼著,聽玩意還要報戶口……」那人並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喊道:「那五爺到!」裡邊就像回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到!」"五爺來了,快請!」"請咧!」有兩三個茶房,一塊擁了過來。先請安後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一個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著就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著一張字條,上寫"風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臺。

  茶社不大,池子裡擺著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

  靠後邊兒桌空著。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著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邊處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幾歲。西服革履,結著大紅底子繡金龍的領帶。兩廊和後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刹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臺是沒有後臺的。台後牆上掛了些"歌舞昇平"、"聲遏青雲"之類的幛幅,幛幅下邊沿著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各種打扮、濃裝豔抹的女人。台前儘管有人在表演,坐著的人仍不斷向台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臺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

  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台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就舉著笸籮向兩廊和後排沖去,嘴裡喊著:「錢來,錢來!

  謝!」台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著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字。這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麼,接過錢飛快地從人叢中鑽到台口,抄起一個方木盤,捧著走上台高聲喊:「閻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拾元!」臺上坐著的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謝!」

  賈鳳魁從座上梟梟婷婷走到台中,笑著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都鑲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後接上假髮,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著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難怪方才坐下時沒認出她來!」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茶房:「五爺!」茶房朝那二十元鈔票努努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卷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臺口,拿木板盤托著跑上臺喊:「那經理點個岔曲《風雨歸舟》,賞大洋二十塊!」臺上台下又是一聲吼。賈鳳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的說了聲:「經理,我們這兒謝謝您哪!」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刷地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臺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不由自主、盡形於色。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作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著那二十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裡送到臺上,一會兒悄沒聲地裝作送手巾把給那五塞到手中。

  走馬燈似轉個六夠。後來那位閻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乾淨了,就氣哼哼地拍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閻大爺!」閻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個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來給鳳姑娘捧場!」那五聽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打心裡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弄,今天也真嘗到了捉弄人的美勁,連畫兒韓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隨著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二十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沒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理回府了!」他就在"送"的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頭學是學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打開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一百五十塊,分這點紅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份,會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兒還掙錢,也真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酶料。雲奶奶正給他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嘗嘗鮮!」雲奶奶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忙問:「哪來的錢?」

  「打牌贏的!」

  「往後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帳叫人笑話!

  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沖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夠多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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