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那五 >  上一頁    下一頁


  「啊?」那五並沒看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係,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帳!」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皮兒的流水帳本,翻了幾頁問:「在您那兒登的是燕雙飛吧?」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小家碧玉》,齋主把帳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帳來,翻了翻說:「啊呀,這《小家碧玉》在哪本賬上呢?

  噢,有了!」他又扔下這本賬,從抽屜裡找出本毛邊紙訂的一厚冊稿子,找到用金槍牌香煙盒隔著的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寫,抄一段就完了。」馬上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刷刷刷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的票子捏在手中,轉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沖裡屋喊道:「來客人了,快沏茶呀!」屋裡走出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就提起一把壺,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元錢說:「我打水去。」那五問道:「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你同時寫幾部呀?」

  「八、九部!」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剛才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寫好了嗎?」

  「哦,那是二手活。」

  「什麼是二手活?」

  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願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著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那五奇怪的說:「照這麼說,只要有錢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齋主說:「當然,這是古已有之的。明朝有個王爺,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假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名人的癮。」

  齋主正色說:「像您這吃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哪兒都矮一頭,玩不轉,應該想辦法創出牌子來。再說買來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寫小說這玩意是層紙窗戶,一捅就破。」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著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這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價後,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了"醉寢齋",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啊?」

  齋主說:「您又老鬥了不是?買稿子這玩意不能像買黃瓜,反過來調過去看,再掐一口嘗嘗。您把內容看在肚子裡,放下不買了,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麼辦?隔山買老牛,全憑的是信用。」那五把錢在手裡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罷了,我交你這個朋友了!」回身進裡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裡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熾熱鬧。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說:「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塊錢買下來,登三十段完了……」齋主說:「說您年輕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塊來。

  您不是先求名嗎?這稿子寫得好,保您一鳴驚人!出名以後再圖利!」那五把錢交了出去,夾著稿子出來,自己沒顧上看就交給編輯部,請求逐段發表。馬森收下,一放個把月,沒有回音。他每次問,馬森都說:「還沒看完,我看還不錯。」可就不提發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聽消息。陶芝笑道:「那人賣給你稿子,就沒告訴你登稿子的規矩?」

  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麼規矩呀,不就發一段給一塊錢嗎?」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臺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請陶芝給他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鯉魚鏢》這才以"聽風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

  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虛,可心裡就像裝了四兩燒刀子①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儘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①燒刀子:白乾酒。

  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麼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章連挖苦帶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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