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那五 >  上一頁    下一頁


  於是過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和過大夫總角夫妻,一輩子沒紅過臉。現在眼看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丟下老頭一個人就揪心。這人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會看病,連個鈕扣也釘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沒見過紫雲這麼心慈面軟的好人,要是能把老頭交給她,她在九泉下也為紫雲念佛。紫雲回答說:「老姐姐,您不就是放心不下過大夫嗎?您把話說到這兒就行了。以後有您在,沒有您在,我都把過大夫這個差事當正事辦。您要還不放心,咱挑個日子,擺上桌酒,請來左鄰右舍,再帶上派出所警察,我當眾給過家的祖先磕個頭,認過大夫當幹哥哥!」

  過老太太聽了,對紫雲又感激又有點遺憾。和過大夫一商量,過大夫卻是對紫雲欽敬不已。紫雲借過端午的機會,挎了一籃粽子去看福大爺,委婉地說了一下認乾親的打算,探探福大爺的口氣。福大爺說:「從老太爺去世,你跟那家沒關係了。別說認乾親,你就嫁人我們也不過問。」紫雲擦著淚說:「大爺雖然開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爺的恩典。」六月初一擺酒認乾親,紫雲不記得自己父母姓什麼,多少年來在戶口上只寫"那氏"二字,席間她又塞給警察一個紅包。請他在"那"字之下加個"過"字。正式寫成過大夫的胞妹。

  過老太太言而有信,這事辦完不久就駕鶴西逝了。紫雲正式把家管了起來。人們為此對她另眼相看,稱呼她雲奶奶。

  3

  聽說那五落魄,雲奶奶跟哥哥商量,要把他接來同住。她說:「不看金面看佛面。不能讓街坊鄰居指咱脊樑骨,說咱不仗義。」過大夫對這老妹妹的主張,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就到處打聽那五的行止,後來總算在打磨廠一家客店找到了他。穿的也還體面。過大夫說明來意。本以為那五會感激涕零的,誰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兒住倒是行,可怎麼個稱呼法兒呢?我們家不興管姨太太稱呼奶奶!」過大夫氣得臉色都變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幾個嘴巴。甩袖走了出來。回到家不好如實說,只講那五現在混得還可以,不願意來,不必勉強吧!

  雲奶奶不死心,再三追問,過大夫無法,就如實告訴了她那五的原話。雲奶奶歎口氣說:「他們金枝玉葉的,就是臭規矩!他愛叫我什麼叫什麼吧。咱們又不沖他,不是沖他的祖宗嗎?他既混得還體面,不來就罷了。」誰知過了幾天,那五自己找上門來了。進門又是請安,又是問好,也隨鄰居稱呼"雲奶奶",叫過大夫"老伯"。儘管輩分不對,雲奶奶還是喜歡得坐不住站不住。雲奶奶問他:「我怕你在外邊沒人照顧,叫你搬來你怎麼不來?」那五說:「說出來臊死人,我跟人合夥做買賣,把衣裳全當了作本錢,本想貨出了手,手下富裕點,買點什麼拿著來看您,誰想這筆買賣賠了……」雲奶奶說:「自己一家人,講這虛禮幹什麼?來了就好。

  外邊不方便,你就搬來住吧。」

  那五難道是個會做買賣的人麼?

  買賣是做了一次,但沒成交。天津有個德國人,在中國刮了點錢,臨回國想買點瓷器帶走。到北京幾處古玩店看了看,沒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賣東西,碰上他在看貨,就在門外等著。等外國人出來,就上去搭訕,說自己是內務大臣家的少爺,倒有幾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約個時間看看。外國人要到他府上拜訪,他說這事要瞞著家裡進行,只能在外邊交易。約定三天后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見面。那五並沒瓷器。

  但他知道索家老七從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軒"來,藏在連升客棧。索七想賣,又怕家裡知道不饒他。那五就找索七說,現在有個好買主,買完就運出中國。不會暴露,又能出大價。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擔這個賣主名義好了。事情成了,我按成三破四取傭金,多一個大子兒不要。可你得先借我幾十塊贖贖當,替我在這客棧包一間房,要不夠派頭,外國人就不出價兒。索七少比那五還窩囊,完全依計照辦。過大夫來找那五時,那五剛搬進客店,還在作發財夢,當然毫不熱心。

  索七嘴不嚴,這事叫廊房頭條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櫃馬齊早知道索七偷出這套東西來,一直想弄到手,談了幾次都因為要價高沒成交。可是東西看到過,真正的"古月軒",跟他所收藏的幾個小碗是一個窯。恰好德國人來他店中看貨。他就悄悄吩咐大夥計,把幾個"古月軒"的小碗擺到客廳茶几上。外國人看完貨,他讓到客廳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提起茶壺就往那"古月軒"碗裡倒茶,並捧給了德國人。德國人接過茶碗一看,連口稱讚,奇怪地說:「你們櫃上擺的瓷器都並不好,怎麼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馬齊一聽,哈哈大笑,說:「你要喜歡,賣給你,比你認為不好的任何一種都便宜,連那一半錢也不值!」德國人說:「你開玩笑?」馬齊說:「完全實話。」

  德國人問:「為什麼?」

  馬齊說:「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這是當今仿製品!買瓷器不能光看外表!要聽聲、摸底兒,看胎!」他說著從前櫃拿來一件瓷器,一邊比較一邊講,把個外國人說得迷迷糊糊。最後他把沒倒茶的兩個碗叫學徒用棉紙包了,放到德國人跟前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一對不值錢的假貨送你作紀念!」那德國人把這碗拿回去,反復地看。沒兩天就把"假瓷"的特徵全記在心裡了。等他去客棧拜訪那五時,那五一打開箱蓋他就笑了起來。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貨一模一樣嗎?但他卻出於禮貌並不說破。問了一下價錢,貴得出奇。再看那五住的這麼寒酸,也不像個貴胄子弟,連說"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櫃教給他知識。到那兒把櫃檯上擺的假瓷器當真貨掃數買走,高高興興回德國了。

  買賣不成,索七怪那五作派不像,逼著叫他還贖當的錢。

  也不肯付房間費。那五把贖出來的衣服又送回當鋪,這才投奔雲奶奶來。

  過了不久,馬齊終於由人說合,只花了賣假瓷器的一半錢,把索七的真貨弄到了手。等索家發覺來追查時,他早以幾倍的高價賣給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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