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那五 >  上一頁    下一頁


  1

  「房新畫不古,必是內務府。」那五的祖父作過內務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爺賣府的時候,那房子賣的錢還足夠折騰幾年。福大爺剛七歲就受封為「乾清宮五品挎刀侍衛」。

  他連殺雞都不敢看,怎敢挎刀?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沒等他到挎刀的年紀,就把大清朝推翻了。

  福大爺有產業時,門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會玩鴿子,能走馬。洋玩意能捅檯球,還會糊風箏,最上心的是唱京戲,拍昆曲。給濤貝勒配過戲,跟溥侗合作過《珠簾寨》。有名的琴師胡大頭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給福大爺說戲、吊嗓,還有義務給他喊好。因為吊嗓時座上無人,不喊好時透著冷清。常常是大頭拉個過門,福大爺剛唱一句:「太保兒推杯換大鬥",他就趕緊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趕緊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爺頭一天睡得不夠,嗓子發幹,聽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時候:「我怎麼覺著這一句不怎麼樣哪?」

  「嗯,味兒是差點,你先飲飲場!」大頭繼續往下拉,毫不氣餒。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爺聲明為了不讓孩子受委屈,不再續弦。弦是沒續,但今天給京劇坤伶買行頭,明天為唱大鼓的姑娘贖身。他那後花園子的五間暖閣從沒斷過堂客。大爺事情這麼忙,自然顧不上照顧孩子。

  那五也用不著當老子的照顧。他有自己的一群夥伴。三貝子、二額駙、索不堂的少爺、袁宮保的嫡孫。年紀相仿,門第相當。你誇我家的廚子好,我稱你府上的裁縫強。鬥雞走狗,聽戲看花。還有比他們老子勝一籌的,是學會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兒。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賣呆看女人,上"來今雨軒"坐茶座泡招待。他們從來不知道錢有什麼可珍貴的;手緊了管他銅的瓷的、是書是畫,從後樓上拿兩錦匣悄悄交給清客相公,就又支應個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爺把房產像賣豆腐似的一塊塊切著賣完,五少爺把古董像貓兒叼食似的叼淨。債主請京師地方法院把他從剩下的號房裡掏出來,這才知道他這一身本事上當鋪當不出一個大子兒,連換個硬面餑餑也換不來。

  福大爺一口氣上不來,西天「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兒。

  2

  那五的爺爺晚年收房一個丫頭,名喚紫雲。比福大爺還小個八九歲。老太爺臨去世,叮囑福大爺關照她些。福大爺並不小氣。把原來馬號一個小院分給紫雲,叫她另立門戶,聲明從此斷絕來往。

  紫雲是莊子上佃戶出身,勤儉慣了的,把這房守住了,招了一戶房客。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敢找沒根底的戶搭鄰居。寧可少收房錢,租與一家老中醫。這中醫姓過,只有老倆口,沒有兒女。老太太是個癆病底兒,樹葉一落就馬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紫雲看著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像個家。就不顯山不露水地把為病人煎湯熬藥,洗幹涮淨的細活全攬了過來。過老太太開頭只是說些感激話,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時再慢慢補付。哪知這病卻一天重似一天。

  老太太有天就拉著紫雲的手說:「您寡婦失業的也不容易,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們親姐妹明算帳。打下月起咱這房錢再漲幾塊錢吧!我不敢說是給您工錢。有錢買不下這份情意。」紫雲一聽眼圈紅了,扶著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說:「老嫂子,我一個人好混,不在乎幾塊錢上。那邊老太爺從收了我,沒幾年就走了。除去他,我這輩子沒叫人疼過。想疼疼別人,也沒人叫我疼。說正格的,我給您端個湯倒個水,自己反覺著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著,就是疼了我了。這比給我錢強!」又過了兩年,老太太覺著自己油碗要幹。就把過大夫支出去,把紫雲叫到床邊,掙扎著倚在床上要給紫雲磕頭,紫雲嚇得忙扶住她說:「您這不是淨意兒的折我的壽嗎?」過老太太說:「我有話對你說,先行個大禮。」紫雲說:「咱姐倆誰跟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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