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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1944年春天的時候,井陘煤礦發生了一起大規模的暴動,俘虜們策動了四百多人參與了這場以集體逃亡為目的的暴動。他們以一部分人組成敢死隊,用碼尺鋤、釘鎬、鐵鏟和手提礦燈做武器,把礦上的幾個日本人把頭捉住當人質,控制了警備隊,佔領了主井樓、副井樓和扇風機房,然後掩護大部分人從井下通過事先找到的廢棄的通風豎井逃出礦井。這是一次悲壯而又不成功的暴動。因為一支日本軍隊偶然性的路經煤礦,到煤礦來為車輛加油,暴動被過早地發覺了。日本軍隊殺掉了全部的敢死隊隊員,而逃出井外的三百多名俘虜,絕大多數也被捉了回來,當場給槍斃掉了。有一批逃亡的俘虜躲在一截廢井裡不肯出來,日本人就炸毀了那段礦井,把俘虜們活活地間在了裡面。四爺沒有參加那次暴動。他當時害浮腫,人躺在窩棚裡爬不起來。四爺聽見急躁的日式歪把子機槍由遠而近的聲音,然後是近在耳畔的俘虜們的叫駡聲和,三八大蓋槍清脆的射擊聲。四爺知道外面正在發生一些什麼,他瞪著空洞的眼睛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蛛網密佈的天棚,有一陣他用手去摸身邊的一隻瓦斯檢測燈。但他沒有摸著它。他徒勞地顫抖著搭拉著的手,聽著耳邊的槍聲漸漸稀疏下去,然後他昏然人夢。

  四百多具屍體,堆起來碼成了好幾座山包,血水連續幾天都沒能斷流。焚燒和掩埋的工作一直持續了好一段時間,連四爺這樣的重病號都被驅趕起來,參加處理暴動者死屍的工作。四爺在那個過程中始終在咳嗽。他臉色蒼白,氣喘吁吁,有一陣連血都咳出來了。他那個樣子,和那些躺成了一堆永遠喪失了呼吸的俘虜們沒有什麼兩樣。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幾天之後的一個夜晚,四爺失蹤了,他從剛剛發生過大逃亡並且被殘酷鎮壓了的井陘煤礦逃了出來,消失在夜幕籠罩下的灌木叢中,他是怎麼逃掉的人們不得而知,人們只知道他是真正地逃掉了,並且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過那個可怕的地方。

  那個夜晚是漆黑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該是一個月頭月尾的夜晚,這樣的夜晚讓我們對它充滿了感激之情。四爺幾乎全身赤裸,只是在腰間象徵性地系著一片遮羞布,他實際上不可能帶著任何東西逃掉的,但是在這樣漆黑的夜晚他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四爺他走在田野小路上,有時候他走在長滿了木芙蓉和油桐樹的山崗上,他的腿有些發軟,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身子有些佝樓,他需要不時地停下來喘幾口氣,到溪流邊小心翼翼地喝幾口水,然後繼續上路,沿著山路朝南方走去。四爺他這麼走,心裡是有目標的,他要走到他的目標,還有很遠很遠的路。但是四爺肯定沒有什麼猶豫,如同他剛剛掩埋了四百多具同伴的屍體之後就立即選擇了和他們相同的逃亡行為一樣沒有猶豫,甚至,這就是他長期以來的支撐。四爺在路上走著,從黑夜一直走到天明,在太陽從東邊地平線下升起來的時候,我們能夠看到四爺那張臉。那張臉瘦削而且失血,但是它是平靜的,充滿了單純的憧憬。

  很多年以後,我聽到了一首美國鄉村歌曲,歌名叫《重返家園》(《TakeMeHOrnGZllntryROa》)。它的詞作者是比爾·德多夫,曲作者是塔菲·尼福爾特,演唱者是鄉村歌曲王子約翰·丹佛。約翰·丹佛率真的歌聲一下子就讓我熱淚盈眶了。

  天堂般的西弗吉尼亞藍嶺山變高香納河滾滾生命推移像一陣清風比樹木古老比群山年輕故鄉的路帶我回家到我生長的地方西弗吉尼亞大山媽媽故鄉的路帶我回家我的思念榮繞著它離家的孩子久別了故鄉的河川稠霧濃雲變幻在天空月色朦朧兩眼淚水湧故鄉的路帶我回家黎明時我聽見故鄉在呼喚我我和它相隔已萬里遠驅車上路想起昨天還在家故鄉的路帶我回家到我生長的地方西弗吉尼亞大山媽媽故鄉的路帶我回家

  不知為什麼,每當我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四爺,想起四爺半裸著身子,淚水漣漣地在黑夜中朝著家鄉走去的樣子。月色朦朧/兩眼淚水湧/故鄉的路/帶我回家/到我生長的地方……那是四爺的旋律,帶著一種心酸的快樂的遊子的旋律。四爺在那樣的旋律中沿著塵土飛揚的大路或者鳥兒啼囀的山崗朝南方走去,朝家鄉走去,心中充滿了單純的憧憬。

  我一直認為1936年和1938年的兩次被俘是四爺的兩次機會,是他回到家鄉田園中的機會。同時我一直堅信,四爺從韓起祿五師和井陘煤礦逃出來之後是朝著家鄉走去的。他是想回到家鄉田園中去的。我的認為當然有太多的主觀色彩,它們在一個社會批評家眼裡肯定存在許多問題,可我就是這麼想的。我的堅信卻是有充足理由的,它是以已知的事實和我的分析作為基礎的。我在日後做了一次追蹤。我找來一幅1:200000比例的中國行政區域地圖。我在地圖上把四爺兩次逃跑後走過的路線用紅筆做了記號,並且將四爺走過的路程按軌跡方向向前延伸,這樣一來,就非常容易地得出了上述那個不爭的事實。

  ——1937年秋天,四爺在寧夏的惠安堡逃離了韓起祿五師,他朝著東南方向走去,他到了陝西的吳旗,又到了甘肅的合水老城,在那裡他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繼續他的旅程。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實上已經發生過的事,他在接下來的路程中原本用不著改變方向。三原——渭南——潼關——南陽——信陽,然後,只需要咬咬牙,堅持一下,再走上兩三天的路程,他就能踏上家鄉的土地了。

  ——同樣,1944年春從井烴煤礦逃出來之後,四爺像一隻急匆匆的鳥兒似的一直撲楞著翅膀朝南飛。他越過天津衛,到了滄州,然後是德州。那是春天發生的事。到了夏天,他已經走過了濟南,濟寧,徐州。他在那裡先是被抓了一次兵,晚上的時候他非常老練地解開了手腕上的繩索,爬出馬廄,從哨兵的鼻子尖下溜掉了。接下來他害了一場大病,是瘧疾,差一點就死掉了。在徐州城外的一座關公廟裡,他躺了一個多月,先是熬擺子,後來能動彈了,就爬去偷吃香客們的供果。病好之後已是初冬時節,但這並沒有阻止住四爺,他離開了那座破廟,搖晃著孱弱的身子繼續南下。蕭縣——濉溪——宿縣——蒙城——利辛——阜陽——阜南——固始——商城。他現在已經進人河南地界了。他離家鄉已經很近了。他只剩下兩三天的路程了。他甚至已經能夠聞到家鄉山風醉人的芬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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