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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四爺要在長沙中轉北去武漢的火車,同時他也打算在長沙逗留兩天,看望一下他的侄子和家人,然後再打票繼續北上。四爺在長沙停留的第一天晚上,和他的侄兒做了一次很長的談話,他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他們談了整整一晚上,一直談到第二天的黎明。四爺就是在那次談話後改變了回家鄉的打算。他中止了他的返鄉之旅,在長沙停留下來,從此再也沒有提及回家鄉的事。

  那一年我五歲。我跟隨父母去火車站接四爺。當四爺高高瘦瘦的身子出現在人群中的時候,我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提示就一眼認出了他。他邁著生硬的步子朝我們走來,臉上是拘謹的笑容。不知為什麼,我對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四爺既著迷又害怕。我的下意識告訴我,他的經歷中有許許多多曲折的故事,他在那些故事中是一個性格古怪的主人公,他是我在所有的童話故事中都沒有聽到過的那種人物。

  我這樣說並不準確。那不是事實的全部所在。事實上,四爺並不是那種性格乖張的人。在大多時候,他的性格是很好的。他是那種和藹的和善解人意的長輩。他特別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在長沙住下後,有一段時間他沒有工作,原因是我的父親不同意他外出工作。父親對四爺說:「你吃了多少苦,現在日子好過了,你就在家待著,好好養一養身子骨,過幾天舒心的日子吧。」這樣,四爺就在家裡待下來了。四爺沒有文化,基本上不識字,不能讀書看報;他不愛好什麼文娛,看戲看電影都不太感興趣,聽收音機都會睡著;我們家那時住在長沙市中心的一座軍營裡,他也不可能在整齊劃一的營房裡刨一塊地來種上莊稼,他惟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和我們家的幾個孩子玩。四爺很喜歡這樣。他非常喜歡孩子,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掛著安詳和滿足的微笑。他整天都把眼睛眯縫著,嘴角上翹著,露出大而整齊的牙齒,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他是爺字輩兒,卻從來不沖我們發火,不朝我們大喊大叫,不像我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個當爹的,高一輩的事,就跟皇帝似的擺不完的架子。四爺願意和我們一起玩。他喜歡我們所有的遊戲。他也許不內行但卻熱心快腸。我大哥他們玩打仗的遊戲時,他跟在後面為我大哥抱衣服背書包;我大姐她們刻剪紙玩歌片的時候,他在一旁為她們搖扇子;我二姐她們跳繩兒跳猴皮筋的時候,他給她們牽皮筋搖繩兒(他人高手長,又肯賣力氣,繩兒甩得特別好);我二哥他們去花圃偷酸杏澀李子的時候,他就幫他們放哨(要是被發現了,他就跟在二哥後面一起沒命地逃跑)……但是更多的時候,我的大哥二哥二姐他們是不需要他的。他們不喜歡和一個上了年紀的小老頭兒在一塊兒玩。如果不是必要——比如甩繩兒和望風——他們才不高興他介人他們的遊戲呢。他們有很多的辦法來支開他。有一次,我的大哥要四爺去屋裡幫他取一樣東西,等四爺進門後,大哥他們一聲呼嘯就跑得沒影兒了。還有一次,我的大姐當著夥伴的面戧四爺。大姐說:「煩死了,誰希罕你搖扇兒來?你把我的剪紙都搖折了!」四爺站在一邊,他懷裡抱著衣服或者手中拿著扇兒,他一臉茫然或者一臉尷尬,他看著他的侄孫娃們,看著他們如花似朵的狡黠和傲慢,即便這樣,他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平和謙恭的微笑。

  更多的時候,四爺只能和我待在一起。我那時五六歲,還不到上學的年齡,還缺乏逐漸成熟起來的勢利和狡猾,而且,我那時大多只能玩一些堆沙城捕蜻蜒之類的遊戲,這類遊戲是大孩子們不屑一顧的,四爺他在被我的大哥大姐們拋棄之後來到我的身邊,他有了夥伴,我有了幫手,對他對我,這都是一件快樂的事。我們一老一小,我們手兒牽著手兒朝沙堆走去。我們坐在沙堆上,我們把沙挖下去,堆起來,堆成一座一座漂亮的城堡,在城堡之間修築大道,在城堡外栽種各種小樹枝,把一方紅布高高地系在我們的旗杆上。霧毛毛一般細膩的沙粒兒粘在我們的鼻子尖上,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閃光。我們嘴裡念念有聲,在沙堆上爬來爬去,在我們的城堡中爬來爬去,心裡充滿了快樂。然後我們去捕蜻蜒。我們一老一小,我們穿過夾竹桃和樟樹相間的鵝卵石小道,手中高舉著系了活餌的長線。我在前面跑,四爺在後面追。我把手中的線舉起來,然後在青青的草地上停住。四爺他就像一隻老貓似的,有些生疏和笨拙,躡手躡腳地走近。他的臉兒憋得通紅,他撲向蜻蜒的樣子緊張極了也可笑極了。他從草地上爬起來,把手心裡美麗的蜻蜒小心翼翼地露出來的時候,我真的在他的眼角中看到了淚光。

  我相信,在那幾年裡,我是四爺最好的夥伴,是四爺在這個世界上最為留戀的人。我們是爺孫兩個,年齡相差40歲,我們之間的語言交流簡單到了無法再簡單的地步。我們甚至可以不需要語言。但我們不僅僅是生命相承受的那種關係,而且是生命相依存的那種關係,黃昏到來的時候,常常的,四爺會從沙堆的那一頭越過巍峨的宮殿朝我走過來。他在我的面前蹲下他瘦而高的身子,把我給抱起來,把他的臉貼在我的臉上,然後,我們爺孫倆在落日的餘暉中手兒牽著手兒朝家裡走去。我們兩個人還常常站在颯暢的秋風裡,在黃葉飄落的一瞬間,同時伸出手去,把手心中那些誘捕到的美麗的蜻蜒鬆開,看著它們掠空而去,然後我們扭過頭來,相視一笑。40年絕對是一個時間的差距,它無法用別的什麼來彌補,何況我們後來都知道了發生在四爺生命中的那些可怕的故事,那些故事離我們太遙遠,是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但是這一切都沒有阻止住我和四爺,就像誰也阻止不住陽光和空氣一樣。實際上,我們比所有的人都更加親近也吏加熟知,我們的親近和熟知甚至已不再需要語言來溝通。

  直到六年後,我讀小學六年級的那一年,直到發生了那件撕裂我和四爺生命相依存的那層蹼膜的事情,在此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1936年11月18日,四爺成了古浪戰役敵方陷城後留下活口的惟—一名俘虜,並在後來成了韓起祿五師的一名馬夫。四爺那時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如果太頑強了,那對他來說也意味著災難的不斷降臨。一個在戰爭中不被消滅的生命是對抗著的生命,而對抗著的生命是註定要遭受命運反復拷打的。比如四爺,他在1936年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古浪戰役結束時成了佔領軍的俘虜,他如果面對敵人破口大駡或者屈膝乞求,那麼結果肯定不會是這個樣子,他被當場殺掉的可能性是極大的,西北的漢子不喜歡大剛烈和太餡媚的對手,他們總是用手中的柳葉幾刀片來和這樣的對手說話。但是對那種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的敵人,他們就有點拿不准了,他們就失去砍他的頭的欲望了。他們猶猶豫豫地站在那看他。他們想,就讓狗日的當馬夫吧,瞧狗日的沒嘴牲口的樣兒,說不準真是個好馬夫呢。四爺就這麼成了一名馬夫,負責餵養幾匹良種的河西駿馬。

  如果四爺就這麼認了,認了命運的擺佈,在韓起祿五師待下來,做一名人家指定的馬夫,那麼情況也不是現在的樣子,四爺肯定會在不間斷的戰事的某一次中戰死,就像幾年之後連番號一同消失掉的韓起祿五師_樣。但是沒有。四爺沒有那麼做。他沒有認命。他選擇了逃跑這條路,而且,他成功了,他逃出了韓起祿五師。

  如果四爺在逃出韓起祿五師之後不那麼固執,不死心眼地往家鄉走,而是留在任何一個地方,或山青水秀,或貧瘠荒蠻,四爺留在那裡,先安頓下來,再娶妻生子,如果那樣,事情也全然不是如今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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