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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跋

  生命是一次次和無數異質事物遭遇的過程,這一次,我和這部書遭遇了。我還和命運中的2007年遭遇了。我的生命在這一年發生了太多重大的事情,我以這部書紀念它們,紀念我命運中的2007年。

  這部書寫完後不久,我的大姐去了另一個世界。她是一個智障者,有著和我不一樣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小時候,她是這個世上最在意我的人,每次我放學回家,她都會跟進我的房間,和我說幾句話,然後安安靜靜地待在一旁看我寫作業。有時候我不想做作業,想看「壞書」或者幹點兒別的什麼事,她就去門口替我放哨,要是父母從樓下上來,她會小聲告訴我:「來了。」如果她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我從那裡走過,她一定會唱《小燕子》,或者《阿爾古麗》。她的嗓子非常好。她很喜歡唱歌。我知道,她唱歌不是唱歌,不是告訴我她有多麼美妙的歌喉,而是在向我傳遞一種語言,這種語言只有我倆才明白。

  我曾經有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覺得大姐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是另外一個世界的生命,只是為了我,為了能和我說幾句話,為我唱歌,她才來到我生活的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孤獨地生活了五十五年,並且等我寫完這部書。要是這樣,我應該為她終於不必再待在這個世界裡而高興,為她終於可以回到她自己的世界裡而高興,為我終於寫完了這部書,不必再拖累她而高興,可不知為什麼,她的離去卻讓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擔心她離開她的世界太久,已經回不去了。我為這個而埋怨自己。我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我想念她。

  2007年離去的還有兩位老人。我和他們未曾謀面,卻有過近似禪意的文字和植物交流。我們約定了見面的時間。我們相互鼓勵,為了見面,我們都努力地活著,好好地活著。可是,兩位老人沒有守住約定,初夏的時候,我剛剛完成這部書的修改工作,他們便在不到十天的時間裡相繼匆忙離去,只留下兩段貫通今生與來世的文字。那些日子我心緒不寧,我放下修改書稿的工作,為他們寫下了一副挽聯。我對他們說:無緣見您,蔥郁一樹,已見道德根、智慧莖、堪破葉、能量果、三千大界種子;只能說天,蒼穹無邊,傳說充滿雲、無我風、起源星、運動系、物質不滅定律。

  亞裡士多德說過,為獲得詩意的效果,一樁不可能發生卻可信的事,比一樁可能發生卻不可信的事更可取。我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這句話。我不知道在我的生活中,什麼是可能發生的,什麼是可取的。

  這部書寫完一年後,書中結尾寫到的兩件事情在我的現實生活中發生了。一個是軍區總醫院的那件事,一個是新聖女公墓的那件事。

  就在昨天下午,我出門去取出版社寄來的書稿清樣,回家途中,大哥打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止了。等我匆匆趕到軍區總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搶救過來。這是三個月中父親第三次停止呼吸和心跳,每一次他都戰勝了死亡,活了過來。之前還有過一次,那是兩年前發生的。

  九十七歲的父親一直讓我感到生疏和生硬。我覺得我離他很遠。有時候我恨他。有時候我會想,我和他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父親和兒子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醫院真是一個糟糕的地方。呼吸機過濾器裡傳來氣泡衝擊蒸餾水發出的聲音,顯得懶散而疲憊不堪的生命監視儀上.暗綠色的顯示波僵蛇般呆板地來來去去,落下一片片數字蛇蛻。我沒有剃頭推子。我連梳子都找不到。我用手指為父親梳理頭髮。我俯下身子呼喚父親。父親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合上了眼睛。我知道,不管父親這一次是不是活了回來,他正在離開家人的路上,很快就會起程去另一個世界,我們將從此不復相見。

  我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我把正在流淚的母親從父親身邊牽開,牽到一邊,讓她挨著我坐下,把我的感受告訴她。我對母親說,過去我從來沒有佩服過父親,我和他一直是對抗的,我始終不能理解他,不能接受他的很多做法,但我現在敬佩他,敬佩他能夠一次次地死而復生,活回來安慰母親,安慰他的親人們,讓我看到生命真的是可以堅持的。

  我不清楚父親他怎麼能夠做到,怎麼能夠一次次地死而復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他的堅持來安慰他的親人。他這樣做不是頭一次。他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僅僅在紅軍時期,他的顱項就鑽進過一塊炮彈片,身上中過三發子彈,那三發子彈穿出了八個眼,其中一發子彈在他兩條腿上穿出了四個眼。他是在腹部貫通傷尚未痊癒的時候拽著馬尾跟著他的部隊開始長征的。

  三個月前的9月份,當我站在秋風漸勁的莫斯科紅場上的時候,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年前,我在這部書中寫到了這個地方,寫到了紅場。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寫到它,我書中的人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現在我站在這裡,站在紅場上,尋找烏克蘭小姑娘瑪瑙和她的媽媽瑪斯洛娃。我沒能找到她們。也許她們已經回到了烏克蘭的家鄉,也許現在離書中寫到的那個年代已經相隔甚遠,她們已經不在我的視線內了。

  那以後,我又去了新聖女公墓。山毛櫸、槭樹、樺樹、寒地楊。卓婭和舒拉、契訶夫和果戈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愛森斯坦、馬雅可夫斯基和綏拉菲摩維支、索菲婭公主和赫魯曉夫……還有,柴可夫斯基夢中的天鵝湖。當然還有尼·奧斯特洛夫斯基。十幾年前,烏力天赫在離開莫斯科的前一天來拜訪過他,現在我也來拜訪他。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軍帽和軍刀雕刻在他的墓碑下方,他本人則斜著身子,靠在硬朗的枕頭上,瘦削的手邊擱著一摞厚厚的書稿,看著前方。

  和烏力天赫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想替簡雨槐看一眼加琳娜·烏蘭諾娃,他沒能見到她,這一次我見到了。烏蘭諾娃是那麼美麗,她在一塊雪白的漢白玉上翩翩起舞,始終不肯停下來,真的就像傳說中那只永遠舞蹈著的天鵝。

  現在我能理解,烏力天赫在莫斯科國家大劇院裡看到美麗的吉賽爾的時候,為什麼會淚流滿面了。

  現在我相信,還有一個世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等待著我。在那個世界裡,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發生。

  在寫出這部書之前,我已經把它交給了隋麗君女士。她耐心地等待我把這部書交給她已有六個年頭。六年的時間裡,我的生活一直潛藏著危機,小說創作也基本中斷,而這部書的寫作幫助了我,它在我生命的黑色天空中劃過一道道閃電,讓我堅持下來,堅持到現在。在我交出書稿後,隋麗君女士為它做了大量的編輯工作,這些工作遠遠超過了一位編輯應該承擔的範疇,它甚至讓我感到吃驚和羞愧。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像她這樣耐心地對待這部書的寫作和推進這部書的出版。

  關心這部書的還有鐘紅明女士、高葉梅女士、張守仁先生、李敬澤先生、蔚藍女士,他們在這部書出版之前就閱讀了書稿。我從他們那裡接受了無私的批評和建議,事實證明,這些批評和建議對我是有價值的。

  至於這部書的讀者,他們有自己的獨立判斷,有一己經驗中永遠不可能被替代的審美主張,就像我在寫作這部書時有自己獨立的判斷和任何他者經驗永遠不可能實現並完成的審美主張一樣,除了各自的寫作和闡釋,我們不需要再做什麼溝通。

  萊辛說,一本大書是一樁大罪。我是戴罪之人,謹此向讀者致歉。

  鄧一光

  2007年12月5日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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