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剃乾淨。給老子剃乾淨,什麼也別剩!」烏力圖古拉命令,喉嚨裡咕噥著。

  烏力天揚從母親臉上收回目光,繼續給烏力圖古拉剃頭。他當然要剃乾淨,什麼也不會留下,什麼也不讓它留下,而且他保證能做到這個。他走開了,脫離了,丟失了,沒有明白和理解,所以才找不到那些通道;現在他回來了,回來就能找到,就應該找到。

  現在好了。問題解決了。烏力天揚把烏力圖古拉剃光了,剃得整整齊齊。烏力圖古拉的腦袋新鮮得像一隻飽滿的蘑菇,看起來意味深長,而且他很信任他的老五,相信他的老五會把他剃乾淨,剃得什麼也沒留下,所以他沒有要求照鏡子。他從來不照鏡子。

  「你出去。」烏力圖古拉咕噥著說。

  「聽你爸的話。」薩努婭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女兒。

  童稚非看了看烏力天揚。烏力天揚的目光等在那兒。童稚非抹了一把淚,出去了,把門掩上。

  「扶我起來。」烏力圖古拉命令烏力天揚。

  烏力天揚看著烏力圖古拉。他在想,他是不是應該告訴他,他們沒有來得及、根本就沒有想到、根本就沒有習慣,為他準備墓誌銘。一頭把自己釣上了魚竿的大象。一陣收不住腳的風。一叢瘋長著的植物。一滴反復來往於天空和大地之間的雨珠子。一個除了勝利什麼也不要的奴隸。他會不會告訴他們。他打算自己來寫他的墓誌銘?

  烏力天揚還想,他起來幹什麼?他已經不能主宰自己的親人了,他連自己都無法主宰。他已經剃過頭,像一隻飽滿的蘑菇,還要幹什麼?要唱歌嗎?烏力天揚想起一首歌:「金色的灰背鳥啊,初一十五唱歌喲;銀色的烏拉蓋花啊。從春到秋開放喲;成群的灰背鳥啊,在烏拉蓋河岸飛翔喲;簇擁的烏拉爾蓋花啊,在科爾沁草原開放喲……」

  「老子死之前,得撒,一泡尿。」烏力圖古拉有些不耐煩。

  「你們的老子,他要撒尿。他不想躺著撒。」薩努婭驕傲地向兩個兒子宣佈。

  烏力圖古拉被摘掉呼吸器和鼻飼管,攙扶起來,或者莫如說,被烏力天揚和葛軍機兄弟倆架了起來。要想把他弄到衛生間裡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體已經散開了,骨骼和肌肉全都沒有了附著力,如果硬要那麼做,他們得一塊塊地往回撿他。他們只能把他抱著,讓他站在床邊。

  時間漫長得足夠孕育一茬兒好種子。烏力圖古拉終於尿了。屎液漬濕了烏力圖古拉的襯褲,一點點地順著褲腿浸透下去,沒有水花四濺的效果,量很少。甚至沒能打濕他自己的腳面。

  烏力天揚把眼睛閉上。他在想像壺口瀑布的樣子,黃果樹瀑布的樣子。他在想血濺出血管的樣子,生命沖出子宮的樣子。他想,「他」還是贏了。這個老傢伙,他還是贏了!

  「好了,把我,弄回床上去。」烏力圖古拉十分享受。他撒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泡尿,滿足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命令道,然後把眼睛閉上,等著他的兩個兒子把他重新抱回床上。

  「你們走吧,老子要死了。」他在床上躺好以後,躺舒服以後,向他的兒子們宣佈,並且再也不理睬他們。

  「你們出去。」薩努婭從籐椅上站起來,去衣櫥裡取出一條乾淨的襯褲,平靜地對自己的老五說,「天揚,你去,看看他們需要簽署什麼文件,他們可以拿過來了。你簽。」

  烏力天揚像薩努婭一樣平靜,甚至沒有再看烏力圖古拉一眼,向門口走去,拉開門,走了出去。他在走廊裡靈巧地穿過兩台用來救死扶傷的器械,讓開身子,讓一位急匆匆的護士沖過去。他就像貼著地面飛的雨燕,根本不看咄咄逼人的顫抖著的天空,迅速地掠過春天裡最後一道餘霞,去尋找暴風雨到來的那個方向。他那樣沿著走廊走著,無聲而沉著,好像他是再生了,不再需要他的父親,不再害怕找不到自己,而且他是孩子,不斷地是孩子。

  10

  離開莫斯科的前一天,烏力天赫去新聖女公墓看望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在春天穿越空氣乾爽而沁涼的紅場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烏力天赫駐足紅場,目送三歲的烏克蘭小姑娘瑪瑙從他面前走過,搖晃著兩隻小手向她年輕的媽媽瑪斯洛娃跑去。他不認識她們。他其實並不知道她們叫什麼、來自什麼地方,他只是喜歡瑪瑙和瑪斯洛娃這樣的名字,喜歡烏克蘭這樣的地方。他微笑著看著小姑娘撲進美麗的母親的懷抱,急促地和母親說著什麼,然後,他沖著並不曾注意到他的母女倆揚了揚手,繼續往前走去。

  山毛櫸、槭樹、樺樹、寒地楊。卓婭和舒拉、契訶夫和果戈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愛森斯坦、馬雅可夫斯基和綏拉菲摩維支、索菲婭公主和赫魯曉夫……還有,柴可夫斯基夢中的天鵝湖。

  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軍帽和軍刀雕刻在他的墓碑下方,他本人則斜著身子,靠在硬朗的枕頭上,瘦削的手邊擱著一摞厚厚的書稿,看著前方。烏力天赫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柄冰涼的軍刀,又摸了摸軍帽上那顆有些暗淡了的紅五星。他看著奧斯特洛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表情是安詳的,因為徹底擺脫了疾病的困擾而顯得從容淡定。烏力天赫為這個感到高興。他還為這位好兄弟沒有活在這個時代感到高興。他在心裡默默地背誦這位好兄弟在病床上寫下的那段話: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我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愧疚,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他就可以自豪地說:我把自己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鬥。

  告別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烏力天赫去看望加琳娜·烏蘭諾娃。為了一個承諾,他去看望這位偉大的芭蕾天使,看望那雙人類最美麗的腳。

  烏力天赫找到軍方的朋友普列寧。向普列寧提出,他希望「借」到普列寧年輕美麗的妻子佳娜。以便能夠以一位人類藝術的敬重者的身份走進莫斯科大劇院。烏蘭諾娃已經與世隔絕。在醫院裡度過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烏力天赫無法見到她,他只能去看望她曾經演出過的那座劇場,在那裡尋找她的霓裳。這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在這之後,烏力天赫換了一套整潔的正裝。一臉嚴肅地挽著光彩照人的佳娜的手臂,走進莫斯科大劇院。

  燈光亮了,美麗的農家少女吉賽爾出現在舞臺上——那是烏蘭諾娃最好的學生馬克西莫娃。朦朧、神幻的奇妙色光籠罩著她,萊茵河畔的微風吹拂著她;見到阿爾貝特,她的臉上流露出嫵媚的天真和純淨;撕下占卜的雛菊花瓣,她的臉上流露出柔弱的憂戚和渴望;戴上收穫季節女王桂冠,她的臉上流露出單純的欣慰和歡愉;得知巴季爾達是阿爾貝特未婚妻,她的臉上流露出強烈的震驚和癲狂;在墳場與阿爾貝特重逢,她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傷逝和絕望。輕盈而謹慎的足尖踩出嬌羞,柔美而易折的雙臂探詢著多情,令人輕聲歎息的頭部微擺,讓人不易覺察的長睫震顫……

  美麗的佳娜發現,烏力天赫哭了,淚水順著他堅毅的臉龐急促地流淌下來,一顆接一顆地滴落在潔白的衫衣領上。佳娜的眼睛濕潤了。她朝烏力天赫伸出手,把手放在烏力天赫的手上,握緊了他。她想,是什麼讓這個有著藍色水晶般憂傷氣質的中國男人流下了眼淚?是那些靈魂無所依附的維麗絲,是她們嗎?

  2005年7月28日至2006年9月15日寫於漢口

  2007年1月2日至4月30日改於漢口

  2007年10月15日至10月25日再改於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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