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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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春節快到的時候,簡雨蟬姐妹倆回到武漢。 不僅北京,簡雨蟬帶著簡雨槐跑遍了上海和廣州所有的大醫院,找了無數專家,做了無數治療。總是在絕望的時候,走投無路的時候,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一個希望,說有一位大隱於市的奇人,他能治這種病,或者什麼科研部門攻克了人類不治之症,簡雨蟬就帶著簡雨槐趕過去,然後希望又像美麗的氣泡一樣破裂,簡雨蟬再帶著簡雨槐去尋找下一個不知在什麼地方藏匿著的虛無縹緲的希望,直到精疲力竭,所有美麗的氣泡都破裂為止。 窗簾拉上,留出一道縫隙,一縷目光從縫隙中細細地照射進來。她緊張地看著日光,日光隨著窗簾的搖動而搖動。她躡手躡腳地從床上下來,慢慢走向忽去忽來的目光,接近它,突然躍上,足尖被目光托住,托穩,日光飄搖。她也飄搖,雙臂緩緩抬起,翩翩躚躚。 一、二、三、四——燈光亮了,追光燈罩住她。 五、六、七、八——燈光次第亮起來,舞臺輝煌一片。 日光跳躍了一下。門鎖響。她顫抖了一下,停下來,收束回雙臂,離開飄忽不定的日光,飛快地坐回床上,靠攏角落,把自己縮成一團,攏住雙膝,保持靜止的姿勢。 門開了,是烏力天揚。他放下手中的旅行包,目光從窗簾邊收回,那裡有什麼東西跳躍了一下,又消失了。 「我給你帶來了一個人。」烏力天揚走到床邊,單膝跪下,從衣兜裡小心地取出一封信,遞給角落裡的那個人,「不,還不是人,現在還不是。是一封信。反正都一樣。信是他寫的。他很快就要回來了。他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簡雨槐把日光從窗簾邊挪回來,落在信上,沒有動。好像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好像她在想,它是不是日光,她該不該接住它。 烏力天揚搬了把椅子來,在床邊坐下,拆開信封,取出信瓤,輕聲地為簡雨槐讀那封信: 在汽車還沒有出現的時代,聖彼得堡的馬車夫們為了讓馬在拉車時不受干擾,常常給馬戴上眼罩。我這一生就是戴著眼罩走過來的,這使我的工作沒有受到外界任何干擾,使我能夠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業。 知道上面這段話是誰說的嗎?烏蘭諾娃,你最喜歡的舞蹈家;或者說,我認為,她是你最喜歡的舞蹈家。 而我喜歡烏蘭諾娃的這句話。她這句話說得多好啊!我們都是馬,是馬一樣熱愛自由的生命:我們的眼睛在一出生的時候就被蒙上了,上天為我們製造了那只眼罩。我們戴著那樣的眼罩長大,長大後繼續前行,去尋找生命中的自由。我們的確沒有受到外界的干擾,因為真正干擾我們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是因為我們不明白、我們的質疑,而我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在尋找生命中的自由時,我們應該同時尋找到和生命的自由相適應的限制性力量。 現在,我已經走完了我的一生。我是說,戴著眼罩的一生。我已經結束了我的起源、成長、變遷和死亡。我該死而復生了。 雨槐。二十年前,當我在福建南部山區的一座大山裡看到你的一幅劇照後,我一直在對你說話。我對你說了二十年,說了那麼多,現在。我不想再說了。不,不是不說,是不再在紙上說,不再在心裡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要回到國內去,我要見到你,把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的話,還會不斷生長出來的話,說給你聽。 你會看到,我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永遠放在左胸上。 等著我。 烏力天揚把信折疊好,放入信封,探過身子,拿過簡雨槐的一隻手,把信放進她的手裡。 「好了。我走了。」 烏力天揚這麼說,站起來,提起地上的旅行包朝門口走去。他說他走了,沒說他去哪兒——他從這裡離開之後,會去火車站,從那裡去南方一個偏僻的山村,去找一個名叫段人貴的人——或者他曾經叫過這個名字。他去看他,看看他能為他做些什麼,然後,他會回到這座城市。也許是他一個人回來,也許是他和他,如果後者在戰場上留下的傷落下了殘疾,並且願意跟著他走。不管回來幾個,他會在回到這座城市後的第一時間去司法部門,告訴他們,他在幾個月前接過一件活兒,他們不會喜歡那件活兒,但去他媽的,他接了,幹了,並且不會為接下這件活兒而後悔。至於他將受到如何處置,那是法律的事。 烏力天揚走到門口。他在那裡聽到了一種不同凡響的聲音。是鴿子飛過天空的聲音,那些野鴿子。 烏力天揚站下來,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縮在角落裡的簡雨槐。他眼眶濕潤。他想,她一直在等待「他」的這句話,她一生都在等待「他」的這句話,現在她終於等到了。他這麼想著,拉開門,走了出去,然後把門穩穩地帶上。鴿哨悠悠,從窗外掠過。 「那個孩子,是你的孩子。」簡雨槐對著空空的門說。然後,她慢慢低下頭,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封信上。一縷日光悄然移過來,躍上信封。 8 薩努婭在電話裡表現得非常鎮定,鎮定到烏力天揚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薩努婭說,你爸爸要走了。烏力天揚問,去哪兒?烏力天揚問過那句話之後才醒悟過來,他不該那麼問,他那麼問像沒長大的孩子。 烏力天揚趕到軍區總醫院的時候,葛軍機已經先到了,陪著薩努婭,和一科的兩位主任在病房外談著什麼。幾名醫生和護士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站著,百無聊賴地守著可能需要可能不需要的各種急救器械,臉上帶著些許不耐煩的神色。基地也來了人,有些誇張地走來走去,公事公辦地張羅著,因為專司老幹部工作,業務上很熟練,也很盡職。 葛軍機和烏力天揚打招呼。薩努婭看了烏力天揚一眼,說,你進去吧。然後平靜地對主任們說: 「不。你們聽錯了我的意思。不是不開胸、不切管,是所有的搶救措施都不要,所有的、你們認為必要的、《急救手冊》上規定的搶救措施,都不要。」 「我們不敢保證一定有作用,不過,搶救過來的幾率還是存在的,我們有過這樣的先例。」 「不,不要先例。」 「可是,首長這種情況,我們沒有得到指示……」 「不,不要指示,也沒有首長。他不需要搶救,我已經說過了。」 烏力天揚推開病房的門。濃烈的丹參味道撲鼻而來,還有一股什麼東西正在腐爛的味道。 烏力圖古拉在彌留的迴光返照階段,人很精神,躺在床上,腦袋下高高地墊著兩個枕頭,看見烏力天揚進來,皺了皺眉頭,腦袋往一邊歪,嘴裡咕噥著。因為插著氧氣管和鼻飼管,假牙給拿掉了,嘴裡咕噥著,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或者想說什麼。 烏力天揚在牆角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他想,這真是一個糟糕的場面、糟糕的地方。他想,不光他不喜歡這樣的地方,那個歪著腦袋躺在病床上處於彌留狀態中的老人,他也不喜歡。但是,他和他是否喜歡這樣的時刻呢?他們作為父子相伴了三十多年,對抗了三十多年。廝搏了三十多年,誰也沒有戰勝誰,誰也沒有赦免誰。他們其實是敵人,是那種敵人的關係。現在不管他們怎麼想,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對這種無奈的局面,他們喜歡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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