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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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力天揚吸進一口煙,被嗆得咳嗽起來。滿屋都是煙,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可他沒有停下來,準確無誤地撲向窗簾下靠牆坐著的那個半截人。但是,他在半途中倒抽了一口涼氣,急速收住身子,頹喪地站在了屋子當中。 一支有螺紋槍口的手槍陰森森地指住了烏力天揚。 是國產67式改進型手槍,使用64式7.2MM無底緣手槍彈,九發彈匣裝,消聲裝置簡便,具有良好的平衡性。那支手槍捏在魯紅軍手中。魯紅軍頭髮淩亂不堪,胡楂兒亂糟糟的,眼眶深陷,眼珠子裡透著血絲,人靠坐在靠牆的床邊,拉嚴的窗簾搭在他身後,棉襖敞了上面的兩粒扣子,兩隻斷腿下各墊了一隻枕頭,上面胡亂搭了一條毛毯。他的身邊有一盒拆了封的紅塔山牌香煙,一個打火機;地板上丟著幾個淩亂的煙頭,其中一個冒著餘煙;一盒打開的二十四發裝手槍彈,盒中的槍彈少了三粒。 果然不錯,敲門之前傳出的,是叉簧和套筒滑動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房間裡的人和撞進房間裡的人同樣受過良好訓練,並且接受過死亡考驗,能夠在第一時間阻止住對方。兩個人如同兩條攻擊能力一流的蝮蛇,停滯在原地,盯著對方。一個咻咻地喘氣,一個冷冷地紋絲不動。 「她叫你來的?」 「是。」 「算你來過了。走吧,門給我帶上。」 「槍給我。」 魯紅軍冷笑了一下,垂下眼看了看手中那支冰冷的傢伙,因為身子靠著牆,半截下身使不上力,握槍的手下意識地往回帶了一下,槍口順到一旁。可沒等烏力天揚收縮肌骨撲向他,槍口又回到原來的方向,指住烏力天揚。 「別動。」 「這麼做沒意思。」 「我沒請你來。」 「犯得著嗎?」 「這是我的事兒。」 「槍給我。」 「滾出去,要麼我把你一塊兒捎上。」 「紅軍你聽我說,」烏力天揚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覺得自己卑鄙得很。他根本就不想這麼叫對方,卻這麼叫了,「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不就是公司垮掉了嗎?又不是你一個人垮掉,大家都在垮……」 「閉上你的臭嘴!」魯紅軍惡狠狠地說,眼裡的血絲充盈得更厲害,「用不著你來教訓我!你算什麼玩意兒,憑什麼來教訓我!」 「……每天都有人垮。垮就讓它垮。垮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再說你已經垮過了。你人已經放出來了……」烏力天揚緊張地盯著對方手中的那支槍,不讓自己停下來,也不去聽對方在說什麼,「……地雷炸了,人被掀起來,腳沒了,睾丸沒了,這沒什麼,我們重新開始。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們可以再辦一家公司……」 「你他媽的,太逗了。」魯紅軍抽著氣大笑,笑得急促,淩亂不堪的長髮在額前亂晃蕩,手中那支槍也在劇烈晃動。「那叫什麼重新開始?狗屎!我要重新開始就沒有地雷什麼事兒。我要長回我的腳來,長回我的睾丸來。如果我還是男人,我要做一個有雞巴的男人。我能做到嗎?」 「……辦公司又不是挖山。人家山都能挖。人家愚公一大把年紀,只有鋤頭,他不是挖一座,他是挖兩座,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他幹勁兒大得很。他都不怕,你怕什麼……」烏力天揚緊緊地盯著對方手中的槍,不讓自己停下來,也不讓對方停下來。他把身子往一旁移了一下,讓自己離開槍口。「……你又不是沒有讓人廢過,又不是沒有從屎堆裡爬出來過。你腿沒了,睾丸沒了,這不算什麼。要怨你就怨你自己,怨你現在這個樣子,看你長得有多肥,下巴都長雙了,坐都坐不直了。你看看你的樣子,就這樣你還要什麼睾丸?還不扇自己的耳光?還不長進?你要連這點兒事兒都禁不住,就算滿身都長上雞巴又有什麼用?你就是一個沒用的傢伙……」 「我崩了你個兔崽子!」魯紅軍勃然大怒,手中的槍沖著烏力天揚伸出來。 夠了。烏力天揚已經判斷出來。魯紅軍手中的那支槍,彈匣裡裝有三發子彈。其中一發有可能頂上了膛。但他還是找到了機會——手槍握把左側的手動保險在閉鎖狀態下,武器尚不能擊發。這真得感謝對方把槍口指向他,這樣他就可以裝作害怕。或者採取凡有避彈經驗的人都會採取的動作,往旁邊移一步避開槍口。當然,他選擇的是向右邊移動,這樣他就能看清楚位置在握把左側的保險裝置。還有第二個機會——他激怒了對方,讓對方失去控制,把槍伸了出來,這樣槍就離對方遠了兩尺而離自己近了兩尺,對方要收槍解開保險就會延遲兩秒鐘。 「別開槍,我這就……」 烏力天揚撲出去,越過外面的那張床,直接撲到魯紅軍身上。幾乎是將七十三公斤重的身體重重地砸在魯紅軍身上的同時,他雙手握住魯紅軍持槍的那只手,槍口抬向空中,靠近魯紅軍的那只肘臂猛撞魯紅軍的胸口,在魯紅軍負痛失神的一刹那,飛速擰腕,把槍奪了下來。 魯紅軍捂住胸口,痛苦地順著牆倒下去。烏力天揚迅速地從魯紅軍身上起來,退開,同時摁動握把下方的彈匣扣,卸下彈匣,拉開套筒,退出彈膛中的子彈,從拋殼窗檢查了一下彈膛,釋放套筒,扣動扳機,聽清楚槍機撞擊空倉的聲音後,將空倉的武器反手插入後腰帶。做完這一切,他才感到一陣虛弱,汗水一片一片順著脊背往下滾,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喘著粗氣。 有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誰也沒動。各自待在原地。有人在走廊裡走動,在什麼地方拐了個彎兒,下樓去了。老房子,地板的質量靠得住,塌陷不下去。那麼呆坐著,也不知待了多久,魯紅軍嚶嚶地哭起來,後來哭得動靜大了,然後,他拖著沒有了腿的臃腫身子向烏力天揚爬來。 烏力天揚下意識地站起身,厭惡地離開魯紅軍伸向自己的手,朝門口走去,顫抖著手,去把撞開的門扶正。掩上。他沒回頭,腦袋支在門上,手還在顫抖,大喘粗氣,想要嘔吐。他有了一種幻覺,眼前火光一閃,看著身後掛著槍說說笑笑走在路上的魯紅軍被掀翻了,人倒下以後還撐著坐起來,看了看被炸得飛到一旁的兩截腿,再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截步槍,人往下一歪,倒了下去。紅軍!紅軍!別動我!你雞巴眼睛到哪兒去了!哎喲!疼死我了!我操你媽!你個王八蛋,踩雞巴踩!把我的腿給我!哎喲呀!何未名?何未名?急救包! 烏力天揚把自己支在那裡,支在門上,人顫抖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他一直在尋找天使,他尋找的天使,他們不在天堂裡,而在地獄中,他根本不可能在天堂裡找到他們,他也不可能在天堂裡學會做一個天使那樣的生命。他知道,他也許還會重新走上戰場,他肯定會重新走上戰場,可他永遠也不會再撕裂著嗓子對誰喊叫,而且,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再也不會鬆開那個被地雷掀起來又落回到地上並且丟掉雙腿和睾丸的兄弟的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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