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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第四十一章 天使不在天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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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裡有了兩個孩子,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像復蘇中的金色牧場。

  孩子老想在丫丫面前逞強,不肯叫丫丫姐姐,丫丫牽他的手,他把丫丫的手打開。丫丫委屈地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不批評誰,人家是姐,姐是女人,你得疼女人。孩子喜歡烏力天揚的說法,馬上不和丫丫鬧矛盾了,再出門時,丫丫要牽他的手,他就讓她牽上。

  薩努婭疼丫丫,老拿丫丫當盧美麗,只是不明白,盧美麗來家時十五歲,怎麼這會兒工夫人沒見長,倒往回縮了。再就是丫丫的名字,「盧美麗」這個名字是薩努婭給起的,現在改名叫丫丫,她不高興,也不同意。薩努婭不高興丫丫的名字,但寵丫丫寵得厲害,尤其看不來烏力圖古拉偏心,一點兒小事兒兩個人就幹起來,幹得臉紅脖子粗。

  烏力天揚看出來,烏力圖古拉偏心孩子也好,薩努婭寵丫丫也好,那都是表面現象,實質裡兩個人是在鬥爭。兩個人鬥爭了幾十年,鬥爭方式在不斷變化,鬥爭性也越來越強,拿著任何事情都要往鬥爭上發展,連家裡多出兩個孩子來這件事也不例外,若不這樣,兩個人的生命就沒法兒繼續下去。烏力天揚想,什麼叫冤家?這世上為什麼會有冤家呢?

  烏力天揚看出這一點,他們吵讓他們吵去,吵出一個新世界他也不管。不是他的新世界,他管什麼?

  烏力天揚說不管,後來還是管了。管是因為一封來自德國的信,寫信人是烏力天揚的舅舅,前蘇聯逃亡分子,前前蘇維埃職業革命者,前前前國際共產主義革命家薩雷·庫切默。庫切默如今在法蘭克福一家醫院裡等待死神降臨,他患上了帕尼斯綜合征,心臟衰弱到經不住任何人的咳嗽聲,他的第十四任妻子離開了他,消失得無蹤無跡,同時帶走了他抱病寫下的自傳。好在一家歐洲的報紙願意分批支付他的醫療費,前提是能分批從他那兒拿到他保存在銀行保險櫃裡的一批秘密檔案。庫切默在信中告訴妹妹,在他分期分批延續著他最後生命的時刻,他非常想念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可愛的、單純的、毫無鬥爭經驗的莎什卡,他多想見她一面啊!

  薩努婭流著淚一遍一遍地看親愛的柯契亞的來信,把眼睛都哭腫了。烏力圖古拉不讓薩努婭哭。醫生說了,薩努婭不能受刺激。烏力圖古拉沒收了國際主義戰士的信。薩努婭讓烏力圖古拉把信交出來,還宣稱要立刻收拾行李,動身去德國,給柯契亞送醫療費。兩個人為這事兒差點兒沒爆發戰爭。

  「爸你能不能紳士一點兒,」事情本來與烏力天揚無關,他不認識這個舅舅,也知道母親這個樣子是不能去德國看舅舅的,看父親在那兒欺負母親,實在看不下去,說烏力圖古拉,「你都這樣了,站久了都晃悠,還和媽過不去,你就不能讓著點兒媽?」

  「把你的腳揣進口袋裡,別在老子面前充英雄!」烏力圖古拉勃然大怒,拍著桌子罵烏力天揚,「我讓誰?我讓得出誰去?我讓石頭石頭鬧地震,我讓燕子虎燕子虎裝神弄鬼,我要都讓了,這世界有個太平嗎?還有你,我讓你放眼看天抬頭做人,你呢,眼在哪兒頭在哪兒?種菜讓一腳盆髒水泡了,百十號人都端不住,讓人給踹了窩也不冤枉,就你這種熊樣兒,有什麼資格教訓老子?」

  「我說媽的事兒,你扯種菜的事兒幹什麼?」烏力天揚皺眉頭,「菜讓水泡了又不是我讓泡的,大半個中國都給泡了,我也沒閑著。」

  「你媽是誰?她是我老婆!我愛揚鞭揚鞭,愛尥蹶子尥蹶子,山南跑到海北,那是我的事兒,羔犢子變成馬熊也是我的事兒!」烏力圖古拉冷笑一聲,「種菜是你的事兒。你沒種好就是你的錯,你讓水泡了就是你的錯!你泡了菜地國家就少了一塊菜地,你把國家的陣地丟了,你閑沒閑著都是錯!」

  「你還講理不講理?」烏力天揚真是火了,沒見過這種沒理都能翻出理來的人。尤其是,這個人已經老了,而且還中過風。

  「我的理我管著,誰也拿不走,這輩子沒人能拿走!你翻翻自己的巴掌,看看上面翻不翻得出一根道理來?你這輩子就這麼光著巴掌過下去?」烏力圖古拉陰陽怪氣,把兒子往牆頭上踢,踢上牆還加一顆釘子,釘死。

  烏力天揚沒辦法和烏力圖古拉說話。他無法原諒那個比孩子還要逞強卻逞強得沒有道理的老傢伙。也許這樣說不對,是無法原諒那個拿個人道理當天下道理的老傢伙。要不是童稚非出來攔住,真不知道烏力天揚會幹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來。

  2

  童稚非還是有埋怨,只是不再說出來,也不讓烏力天揚插手。烏力天揚心裡有愧,覺得對不起小妹。事情全是他攬的,他說我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說領家去吧就領到家裡來了。話好說,可孩子是屬鳥兒的,得一顆草籽一條蟲地喂大,不是風能吹大的,讓童稚非做一隻老鳥,整天和老人孩子糾纏,自己的生活全荒蕪了。實在是害性命的事兒。

  烏力天揚琢磨著請個人來幫助童稚非,但烏力圖古拉不讓,理由是他和薩努婭已經退下來,不能再為國家做貢獻,家裡有公勤員,有司機,不能再給國家找麻煩。烏力天揚說,扯不上國家,國家不管你家裡需不需要人手,相反,找個人來做家務,來的要是下崗工人,解決了再就業問題,來的要是農民,解決了孩子讀書的問題,那是為國家做貢獻。可不管烏力天揚怎麼說,烏力圖古拉就是不同意,申明他的生活不用別人操心,碗筷自己洗,尿盆自己倒,就算走路走急了跌一跟頭,別人也不用上前拉他,他自己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他還拉長了口氣嘲諷烏力天揚,你要眼饞地主老財,想用長工,你去別處用,我家不用。

  左思右想,烏力天揚瞞著童稚非找到小蔡。他和小蔡商量,小蔡和童稚非先把事情辦了,小蔡不用住學校,住到烏力家來,小日子和大日子一塊兒過,先把日子過起來再說。如果小蔡同意這個方案,不用小蔡說,他去做殷伯殷母的工作。

  小蔡愣了半天,說還真是的,不入贅不等於不能住到岳父母家裡嘛,這事兒我怎麼就沒想到?看我這書讀的,都讀傻了。想了想又沮喪,說想到也沒用,事情不光得通過自己的父母,還得稚非同意,她要不同意,大小日子都過不成。

  烏力天揚坦白說,妹夫,我這樣做,主要還是考慮小妹,你要不認,就算我的錯,我出了餿主意。我是真對不起小妹,對不起妹夫你,我是想,你倆到一塊兒,家務事兒不用你做,夜裡不讀書了,你和小妹說點兒貼己話,讓小妹有個躲起來抹眼淚的地方,要是能這樣,我就算再欠小妹的,欠你的,也算沒欠到底。

  小蔡一聽這話,一把握住烏力天揚的手,哆哆嗦嗦地漲紅了臉,不讓烏力天揚再往下說,就沖烏力天揚這話,這回他不讓當哥的拿主意,不讓哥的小妹拿主意,也不讓父母的兒子拿主意,這個主意,他當妹夫、未婚夫和兒子的拿了。

  小蔡果然拿了主意,一改優柔寡斷的性格,要和童稚非辦事,兩個人的小家就安在烏力這個大家裡,還拿出尚方寶劍,把自己的父母接到烏力家,讓兩個贊同特區政策的開明知識分子當面申明男方家裡毫無保留地支持。

  童稚非沒有想到,磨了這麼多年,事情竟然這樣容易就解決了,解決得一點兒遺留問題都沒有,這個結果讓她有些失控。那天兩家人高高興興在一起吃了頓餃子,商量好事情什麼時候辦,怎麼辦。商量完,送走小蔡的父母,回到客廳裡,童稚非靠在門口,眼淚刷刷地流下來,怎麼都止不住。烏力天揚不會勸人,說小妹你這是幹什麼?你切完蔥沒洗手啊?沒洗手你揉眼睛乾嗎?童稚非說,你走開,我不要你管,我愛洗手不洗手,愛揉眼睛不揉眼睛。

  烏力天揚走開,在走廊裡背著人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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