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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7

  簡雨蟬君臨一切地站在一大群北京人中間。北京男人。他們全都穿著挺括的晚禮服,剃著寸頭,活像一群打著領結的方頭蝙蝠。她空著手。那些時髦的男人被她迷人的目光定在精巧的燈光下,顯得十分可笑。

  簡雨蟬依然那麼婀娜多姿,保養得很好的頭髮在腦後綰成一個大髻,黑而發亮的髮絲襯托著她長而白皙的脖頸和臉上的紅暈,一襲白裙,圓潤的肩頭隨意搭著一條隨時可能滑落掉的淡藍色斗篷,像令人眩暈而又傲慢地宣稱自己不守規範的唐朝女人。她的目光澄澈而明亮,很容易看進去,可永遠也看不到盡頭。

  魯紅軍像一個身著紅袈裟的胖住持,把烏力天揚推進人群,「介紹一下,烏力天揚,我的助手。」

  簡雨蟬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清澈的目光如水般淌過烏力天揚的臉,再淌過他整個兒人。寬肩膀,寬顴骨,長胳膊長腿,膚色黝黑,一套髒兮兮的丹寧布牛仔。這樣的烏力天揚站在蝙蝠當中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諸位,別往他身上瞧,別以為那是『紅旗飄飄』的標識,我可不喜歡這種落魄的品位。」魯紅軍就像一隻發情的鴿子,咕咕地圍著烏力天揚,轉動他的輪椅。

  「你還是把我當成野蠻人吧,」烏力天揚平靜地說,「那樣我會更舒服。」

  「少蒙我,」魯紅軍哈哈大笑,用力拍烏力天揚的肩膀,「我知道你怎麼想。」

  「幹嗎要羞澀?」簡雨蟬問烏力天揚,口氣旁若無人,然後她轉過身去,微笑著看蝙蝠們。「他有一種破壞與毀滅的時尚,對嗎?」

  烏力天揚的確羞澀,而且謹小慎微。

  「我早就看見你了。我在想,過一會兒我們會見面的。」簡雨蟬抿著嘴笑了一下,一點兒也不讓烏力天揚有溜號的念頭,旁若無人地對烏力天揚說,「我當然會這麼想,因為我是為你來的。」

  「告訴我,」魯紅軍誇張地做出一副痛苦萬狀的表情,揪亂自己稀疏的頭髮,「你用什麼方法讓美麗的女人擺脫不掉你?噢,烏力天揚,她們欠了你什麼?」

  「別激動。」簡雨蟬像哄一個孩子。彎下身子,撫摩魯紅軍的頭髮,把它們弄亂,「激動對一個反復成家卻不能讓老婆生孩子的人是十分有害的。」

  北京男人的生命迅速地枯萎下去。魯紅軍在問誰知道《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頒佈的事兒。燈光突然亮了,新上來了奶油鱒魚湯。

  8

  烏力天揚和簡雨蟬離開大廳,去了陽臺上。那裡只有他和她,他們倆。

  「我有時候會恨自己,」她太聰明了,看出他在想什麼,「無論怎麼做出輕佻的樣子,都裝不像。」

  「還好。」他也看出來了,她在故意糟蹋自己。「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那你哆嗦什麼?擔心我也會撫摩你的頭?」

  她仍然美麗而任性,明淨的皮膚緊繃繃的,卻和他一樣,不肯原諒對方。可這沒關係,他想,黑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迷戀。即使那麼多年沒有見面,他仍然迷戀著她。他只是無法判斷,她是怎麼想的。

  「知道嗎?我想把你宰了,老這麼想。」她對他說,口氣相當輕鬆。

  「你怎麼想都是對的。」他誠懇地回答。

  「我當時就想死。但我必須得活著。因為你太沒志氣。你那是在侮辱我。我得等,等你隨時出現。我不能錯過了。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就得存在;一個人死去,另一個人就得活著。就是這樣。」她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去看月亮。

  「你有個孩子。」他提醒她。他覺得他這麼做有些無恥,但事實如此。她始終在生活裡,而他卻離開了,等他再度回到生活裡的時候,她仍然在生活,一樣也沒少。

  「是的,我得把他養大。」她承認他說得對,而且那是她的擔憂。

  「他像你嗎?」他問這個,心裡有些酸溜溜的。

  「不,他像他自己。」她很肯定,一點兒也沒有猶豫。

  「我在找自己。」他看出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突然有點兒衝動地說。

  「很好。找到了嗎?」看起來她不太感興趣他給出的新話題。

  「這我說不好。」他說,不是因為他真的說不好,是他感到了她的不感興趣,為這個有些失望。

  「你太危險。就像隕石,把握不住。」她點了點頭,把目光從月亮上收了回來,看著他,總結似的說。

  「我們都是隕石,都把握不住。」他習慣她這樣看著他,就像過去一樣,他們根本就不會依糊語言,也不在乎語言。

  「可是,究竟誰錯了呢?誰有錯?」她嘲笑道。

  「沒有,根本沒有錯這種東西,那不過是我們不知道過去是什麼、現在怎麼辦、將來在哪裡的一種託辭。說我們錯了,這樣就有了改正的機會,或者推卸責任的機會,就能苟活,或者重新開始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一次說出這麼多的話了——很久沒有動作敏捷地躍出戰壕了。他覺得他恢復得非常好——他還沒有廢掉。但是,好像有什麼不同——他表現得有些不正常。

  她靠在漢白玉柵欄上,在夜色中嘲笑地看著他。她突然傾過身子,湊近他,快速地在他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他像挨了一耳光,知道她是故意,卻沒有想到她真的會這麼做,這比糟蹋更嚴重。而且,她的嘴唇很冷,比屋外的空氣冷,比他想像的冷。

  她吻過他以後靠回柵欄去,淡淡地看著他,舉止嫻雅,像個傲慢而高貴的殺手。她他媽憑什麼?憑什麼該她來嘲笑他?她就是那個德行,他才懶得答理她呢!他這麼想,但是有什麼東西在後面推動他,讓他穿過夜色向她抵近。

  「不。別說想和我上床的話,也別說要娶我的話,」她用一種嘲笑的口吻阻止住他。

  他停下來,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得出一個結論。他不喜歡她的決定,但很顯然,她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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